第一章    假若我和你沒有再度遇上
 
 
假若我和你沒有再度遇上,
日子還是會繼續的吧。
可是,
我一定會朝著一條灰暗的路走去,
繼續那種荒腔走板的人生。
 
是你讓我在剝落崩離之前,


替我的生命補上新一筆。
令我彷如跳到另一個平行空間內,
以全新的身分走下去。
 

 
 
1
 
細雨紛飛的晚上,送渝去跳舞學校途中,看著前路長長的黑影,我問她:「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啊。」                      


「為什麼,你會喜歡我?」
「為何這樣問?」
「這樣說很奇怪,但我一直想釐清,我吸引你的地方。」我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坦白道出:「這個世界裡的人那麼多,每人的顏值各有不同,性格也有千百種,各方面比我優勝的人多的是,所以,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何會喜歡我?」
「你這樣說,好像把自己踩到一文不值。」
「是的,我愈來愈覺得,自己實在一文不值。」
這一天,我坐在顧客凋零的視音店內,感覺自己像被門外一整個熱鬧的世界隔絕了,那種給無視的感覺叫我難堪。我好像變成了透明,不斷反問自己,我這個人是怎麼啦?我坐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彷如尋求品質驗定似的,我對渝說:
在自我認知的範圍內,我總覺得自己是個不好愛的人。不好愛的程度,是但凡誰走近我身邊,一定會給我弄得遍體鱗傷,而我自己也會傷痕絮絮。試過幾次,我逐漸明白,我並不適合戀愛。若進一步嚴格細分,我大概不適合被愛。」
「不適合被愛,原因是什麼?」
「因為,心知自己被愛,持續去愛的動力就失去了。」我想到貼切的形容:「彷如火箭的推進器,在大氣層解體脫落,從此在無重力的狀態下飄浮。」


「想起來,你的擔心也合情合理。」
「雖然,愛情呈現的面貌有很多種,但主要還是分成兩大陣營:去愛與被愛。我是屬於去愛的那種人。」我想一下說:「因為,我是個非得努力默默的付出,否則,無法感受到愛情存在或逼脅的人。」
「你覺得自己不適合被愛----渝歪著頭看我一眼,「可是,你想被愛嗎?」
我的心情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我點頭承認,「嗯,我也想被愛。」
「所以,總是強調默默付出的你,其實是附帶條件性的,就像那些條約裡肉眼細小得看不見的邪惡細則。」她揚起一邊眉看我,「你的付出,只為了博取更大的回報吧?」
「愛情也像一項考眼光的投資,既然投入了心血,當然希望得到理想回報吧。」我無奈一笑,「人們總喜歡將為愛付出的人神化,其實,愛人一點也不偉大。甚至乎,由於對愛情有著異常的執念,每一次去愛都是災難性的。」
「災難嗎?」她臉上卻有著一種嚮住,「每個女人的心底裡,都渴望遇上一次災難性的愛情……一生人起碼有一次。
對於渝跟我抱持著完全相反的心理,我無疑感到驚訝。我總覺得她是屬於愛得灑脫的一類,又或者,愛情這檔事,唯有當事人才會冷暖自知。
我突然想到一幅悲壯的畫面,我形容著說:「就像火山爆發,當男人都在慌忙逃命,女人卻撲向傾瀉下來的溶岩,希望被火舌活活地吞噬。」
渝大概覺得我形容詭異,她失笑起來,「對啊,女人總有為愛犧牲的欲望。」
我想起在電影《胭脂扣》裡,十二少跟如花一同殉情。如花如願死去,十二少獲救,此後卻鬱鬱終生。
「女人死了,倒可一了百了。」我搖搖頭說:「但被留下那個男人,就算不被千夫所指,也會悔咎至死吧。」
「也許,這就是女人的最終目的。誓要佔據一個男人心頭,讓他永遠磨滅不了她。」
我的驚訝又激增不少,一下子講不出回應的話語來。
渝見我默不作聲,彷彿感受到我的吃驚,她牽牽嘴角的說:「你覺得恐怖吧?我也想不到自己會說這種話……那應該是,第三個我。」


「第三個我?」
渝點一下頭,「每個人都有三個自己:第一個是給別人看到的自己;第二個是自己看到的自己;第三個,是連自己也看不到的自己。」
「連自己也看不到的自己----」我努力思考著:「那是在陰暗處潛伏著的、謎樣似的自己嗎?」
「或者說,那才是接近最真實的自己。」與我並肩橫過馬路的渝,指著一輛從遠駛近的巴士說:「就譬如說,假如一輛巴士失控,向我倆高速直撞過來,你會把我一手推開,抑或把我拉到你面前替你擋車子?那就是最真實的反應了。」
我問:「這算是一個問題嗎?」
「就算你給我答案,也只是一個假設了吧。」渝橫了我一眼,「回答我的,只是第二個你,就是你能夠看到的那個自己。」
「也就是說,那個連我也看不見的自己,非到最後關頭才會現身?」
「我倒想有機會,看看那一個,最極端的你。」
我卻不寒而慄,「想想已經好恐怖,像有個惡魔附於我體內。」
「又或者,是你附在一個惡魔的體內。」
我不禁問:「那三個我,你會喜歡哪一個?」
「我三個都喜歡。」她用力瞅我一眼,彷彿很奇怪我那樣問:「因為,那都是一部分的你。」
我為她的包容而溫暖笑了。然後,我恍然醒覺地問:「對了,你帶我繞了一大圈,但你還未回答我,我問你第一個問題啊。」
「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我苦笑,「為什麼,你會喜歡我?」


渝向前面不遠處的舊樓抬了抬下巴,「我到了,要去上課了。」
「下次再談吧。」我只得不了了之,把她送到十字街口的恆生銀行門前便停下,讓她上課去。銀行大概距離跳舞學校有一百呎,我不想逾越,不想引起跳舞班學員和其他教職員的注意,因為,老師的戀情永遠是個熱門的話題。
在漫天雨粉下,我看著渝愈走愈遠。我得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這使我保持懸念,可是,在我心底裡又隱約感覺到,她有不欲把真相告訴我的苦衷。
我也有自己的「苦衷」,也有對她欲語還休的事,所以,我相信自己很明白她。

2

 
不止一次,我想把自己騙著渝的事,原原本本告訴她。
事緣在我和她十年後相遇,我倆的一段對話。由於久別重逢,我倆都在探問對方現時的感情狀態。
「我與男朋友之間,已經去到一個,不會猜疑對方會喜歡別人的階段了。」渝對我說:「所以,就算我跟男性朋友去玩,他也從不過問。」
「所以,就算他跟女性朋友去玩,你也從不過問吧?」
「他沒甚麼女性朋友。只要有遊戲機作伴,他便能廢寢忘餐。」
「他也三十多歲?」
「不,他比我大十歲,今年四十五了。」
「長不大的男人最幸福。」我比那個男人小五歲。


「你呢?你結婚了嗎?」
「沒有,我有個拍拖幾年的女朋友,但我相信,她不會是我的結婚對象。」
「是普普嗎?」
十年前,在物流公司認識渝的時候,我正跟一個叫普普的女孩拍拖。我當時告訴渝,普普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可有可無,但她大概也是半信半疑吧。那就正如,就算渝把自己和男友的關係說得有點不堪,我也有待確定,不可盡信。
「不,當然不是。我和普普一早便分手了……在你離職後的第三個月分開。」
「怎麼會分手?」
我看渝一眼,「因為,某人提醒了我,作家王爾德說過一句話:『寧願享受一個人的孤單,也要勢死效忠於自己的感情。』」渝對我說的這句話,讓我聽得很貼服,我一直牢記著。
「你的現任女友,名字是?」
「莎莉。」我說。
「為何你如此肯定,莎莉不是你的結婚對象?」
我不回答,反問了她一個問題:「你相信嗎,熱戀只是一種化學激素?激素歷時約莫兩年,就會油盡燈枯。熱戀的感受會消失,只剩下所謂的情義,苦苦在支撐。」
「我好像從報紙看過這理論,但就算事實如此,我也不會感到奇怪。」她尋求確認的問:「愛情激素,真的只有兩年時間?」
「科學實驗已證實,我可電郵相關的網址給你。」
「有時候,未經確認的事,反而是最好的。一旦證實了,就像塵埃落定,再也無法哄騙自己了。」
「可不是嗎?」


有一陣不謀而合的感嘆,流過渝和我之間。
突然有一刻,我含糊地感應到了,她也面臨跟我同樣的困境。
是的,愛情激素的起落,折磨著每一個深愛過的戀人。
後來,渝也有追問我關於馮小白的事,我告訴了她,小白和我約定了要談一場兩年為限的戀情。可是,我只說了故事的上半部,說到兩年的戀情終結的一天為止。
故事的下半部,猶如被我撕走一半的藏寶圖,揉成一團塞進口裡吞掉。誰也沒法掌握到真憑實據,沒法證明寶藏是否真正存在。
只有我知道,一切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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