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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經過住院一役,小白和我的關係,由不見天日變得明朗化。
在我卧床期間,小白用女朋友的身分進駐病房,在我不知情下,她跟前來探望我的家人見過面了,所以,當我出院後,小白儼然成了我家的一員。
出院當日,我父母親、婚後搬到新界元朗住的弟弟和弟婦也來了,表面上看起,他們是接我出院,但我意識到,我只是個配角而已,他們真正有興趣的是小白。我為何如此確定,只因他們接我出院後,根本沒打算給我回家休息,反而是直赴酒家,急不及待要跟小白來一次正式的茶聚。
我感覺到,他們希望從我口中,聽到我親口承認這段關係。
雖然,見到母親的表情,我就知道她不太喜歡小白……不,這樣說太片面,她抗拒小白是滿正常的。因為,一個三十三歲的兒子跟一個只得十八歲的女孩拍拖,光是想像也會叫正常的父母親如坐針氈吧。
相對於母親的喜怒形於色,我父親沒表現出不滿,態度始終如常。我想,男人總是比較明白男人,又或者說,從另一個層面看來,他對我這個大兒子已採取半放棄態度,因此,就算我給他帶來什麼驚喜和驚嚇,也不會惹起太大驚訝。
我弟弟和弟婦,則對小白則表現出高度好奇。算起來,小白的年紀比我弟婦還要細七歲。看樣子,我和弟弟交換伴侶似乎比較符合世情。如今這個配搭,也真像搞笑肥皂劇的組合。
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把任何一個女朋友帶回家去,所以,小白的突然冒出,大概令他們有一定程度的雀躍,又或者說……是驚魂未定。雖然,我和她的年紀差距也是個問題,但萬一我帶出來的是個男人,我懷疑家人會更加晴天霹靂。


由於,在我不知情下,他們早已跟小白見過面也談過話,倒給了我一個無從否認的契機,我只得默默承認對方的身分。
是的,就像有一張無形的網,把小白、我和我的家人圈住了。
我母親選了一家距離醫院五分鐘路的酒樓吃飯,小白一坐下來,半點也不彆扭便拿起了茶壺,相隔著我的一個座位,替我的父母親斟茶,用柔軟的聲音說一句:「世伯伯母飲茶。」讓我母親緊繃的臉,即時鬆弛一點。然之後,小白就把茶壺轉向我弟弟和弟婦,他們頻頻道謝,神情受寵若驚。
母親呷一口茶,直視著我和小白急不及待的問:「你們怎樣認識的啊?」
我一下子不知從何說起,小白已搶白:「如果沒碰見阿榮,我便成了這世上第一個被花牌砸死的人哩!」
真是好一個驚人的開場白,輕易吸引了在座各人的目光。
小白說出兩年前悼念張國榮之夜,在東方文華酒店發生的事。當然,她把那個塌向她而給我及時擋住了的花牌,形容得更為凶險,所以,我那種奮不顧身救人的情操也被渲染了,讓大家對我出奇地另眼相看。
「阿榮救了我之後,就默默消失在人海之中了,沒有給我好好道謝的機會,我卻覺得這個好男人不可多得,真想去認識他啊,便四處尋找他。最後,我發現他正要離開的背影,便追了上去。」小白似要把所有罪名扛上身,她看了身旁的我一眼,又轉向各人說:「所以,嚴格來說,是我主動去認識阿榮,他可是被動的啊。」
在家人面前,我顯得拘謹:「這個我同意。」
後來,我母親又詢問小白的家庭狀況,她也說了那個她七個月便出世的早產嬰,一出生就在深切治療病房的氧氣箱內躺了兩個月、掙扎求存的故事,說時指手劃腳,添加了很多現場真實感,讓各人聽得驚心動魄。


然後,小白說了自己用全校最年輕女生的佳績入讀城大的事。令城大畢業的弟婦一陣驚喜,兩個師姐師妹高興地談著校園今昔,哪個有早期失憶症跡象的教授總是重覆教同一課書的趣事;有個拿著舊式手提收音機大播甹曲、總要由保安人員驅趕的怪客;還有那個應該是全港所有大學中最廉宜的飯堂。相比起鄰檯各自掃著手機的沉默的一家人,我們這一檯有種像一家人吃飯的熱哄哄的氛圍。
我瞧見全家最為嚴肅的母親臉上,也開始有放下心頭大石般的寬容笑意。
我在一旁觀察有講有笑的眾人,樂觀開朗的小白,好像冬日裡的太陽,讓人樂於親近。我有種極端怪異的感受:小白彷如他們的親女兒,而我卻像個勉強介入的局外人。努力在陪笑的我,有種無能為力,也格格不入的感覺。
與此同時,說話甚少、精神恍惚的我,腦袋卻忽爾清晰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吧?
-----讓她代替我變成我父母的兒女,用以交換我從此置身事外,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閒角。
一個半小時後,大家興高釆烈的離開,小白和我走在前頭,趁著跟眾人有一段路的距離,我不得不稱讚她:「真沒想到,你的表現如此乖巧世故。」
我真擔心,她會做出什麼幼稚的舉動或說話,嚇煞我雙親。
「我生於一個大家庭,有很多相識的和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親友,跟他們每一個相處,都要盡快找到配合的方式,練多了便熟能生巧啦。」
「雖然,只是初步認識,但我看得出,他們對你也不太抗拒。」
「何止不抗拒,我覺得他們很喜歡我!」


「這是見仁見智的啦。」見小白一臉歡愉,我不得不打擊一下她:「他們是偽善的那一類人,下次當你不在場,他們對你的真評語就會出爐了。」
她看似信心滿滿。「你父母也不像你形容般難相處啊。」
「因為,我們由始至終也沒有明確說明關係吧,他們沒有為難你之理。」
「我們的關係,不是一目了然嗎?」
「我們有拖手嗎?有親吻嗎?他們都沒見到啊。」
「看起來,你好像想反悔哦。」她斜看我一眼。
「你呢?現在反悔仍來得及啊。」我笑看她。
「不會,我是個勇往直前的女子,我做每件事,都會努力確保自己不會反悔!」她是個隨時隨地發放著正能量的人。
「我記得,你說過:寧願發現真錯,也不要讓自己錯過。」
「答對!」
說時遲那時快,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小白的手碰觸,在我愕然之際,她已經緊緊拖起我的手來了。
我知道,我全家人都在後面看到這一幕,我下意識的想甩開她,但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做。作為男人,此舉實在欠缺大方。
我只能無奈說:「感謝你的幫忙,我們的關係一目了然了。」
「別擔心,你父母也由於談戀愛才會生下你,所以,兒子談戀愛也很正常,你慢慢會習慣。」
「這個見解太完美了,謝謝你。」無計可施之下,我也只能把她的手緊握了點。


走到酒樓門口,轉頭看他們,只見我弟弟和弟婦一臉笑咪咪,父母親則對我倆拖手的事扮作視若無睹,並沒有怒叱一聲:「還不快點分手!」我才放心下來。
小白識趣的向我一家人道別。
「好了,阿榮你快回家休息,要保重身體。」
我爸說:「莎莉,下次飲茶,你有空也來聚聚。」
「好啊。」
我有一陣驚訝,忙不迭的安排下一次聚頭,可見他們對小白的印象真良好。萬一他們根本不喜歡她,這些客套話大可省回。
小白拉緊了我的手,把我拉到她面前,在我面頰上輕快送上一吻,然後移開到一個彼此見到的距離說:「有空打給我。」
她的神情在告訴我,他們想見到的,全都一口氣見到了,我們就別再遮遮掩掩了啊。我向她點一下頭,表示同意。
然後,小白跟我父母親、弟弟和弟婦逐一道別。我觀察著眾人竟有點意猶未盡的神情,心想大家不抗拒她之餘,似乎也頗為喜歡她。
小白獨自離開後,弟婦率先發言:「莎莉既漂亮又性格爽朗,大哥你選人的眼光真好!」我卻覺得,乍見同校的師妹,令她增添不少好感,才會對小白讚口不絕。
萬萬沒料到,我爸也忽然開口對我說了一句:「阿榮,你年紀也不小了,要好好對待人家!」他這話既像叮囑也像教晦,我一如既往的不多話,只是漫應一聲。
我驚異地發覺,隨著這一次家庭聚會,小白已順暢地通過面試,得到我家人的鼎力支持。
大大鬆口氣的同時,我心裡居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心裡暗恃,連家人也一致投下贊成票,我和小白彷如互相綁定了的共同戶口,一切塵埃落定。
小白就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場的戀愛嗎?我始終未敢確定。 
 


 
5
 
在後來的日子裡,小白和我總愛以這個我醉倒送院的意外做話題,反復講了不知有多少遍了。有時候是我發問,有時候是小白借題發揮。她又問:
我一直在想,假如沒有那一場令我倆相逢的意外,現在這一刻,你和我分別會變成怎樣了呢?
「對了,會變成怎樣?」當然,我不止一次想到這件事,可是我毫無頭緒,只能說:「也許,當我們有哪一天過得不好,總會猜想對方過得很好吧。」
「你的意思是,我們仍會想到對方嗎?」
「因為,我們是在難捨難離的狀態下分開吧。」我說:「所以,總會有那麼一點點的心有不甘,一直牽絆著你和我。」
小白凝視我笑,「其實,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故意什麼?」
「在我倆分開後的翌日,故意喝醉,把我引過來囉。」
「神經病啊你,故意喝醉很容易,難在控制醉後的事吧?」我分析說明:「除非,我肯花一筆錢聘找某個店員,共同參演這套由我自編自導自演的默劇,否則世事難料。萬一我是食店內的職員,我只會報警求助,讓急救員把那名醉漢抬上救護車,絕對不會致電給家屬。」
她咕喃:「你很沒人情味啊。」
「不,身為零售店員,這是最好的自保方法。就算一番好意,只怕遇上橫蠻無理的家屬,把事故的責任推卸給店家。」我說:「所以,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吧……不,就算一切皆是我的精心設計,你接到院方通知,也可堅決不來啊。」
「若你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要諸多藉口也不肯前來,那就真的枉費你錯愛一場了。」她說得理直氣壯。


我想了一下,若是同樣情況發生在小白身上,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我點頭承認,「如果,我倆再也沒相遇,我應該會孤獨終老的吧。」
「我才不相信你哩。」她說:「你是男人啊,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最後總會去找新女朋友。」
「我從來沒說過,我不會去找新女朋友。」我告訴她:「我的意思是,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比自己一個好。甚至乎,選擇了一個不適合自己的人,會比起自己一個獨處更孤單……孤獨終老,很多時,只是一種心態。」
「你的話也沒錯。」小白沾沾自喜:「所以,我就是適合你的人吧?謝謝你解釋了,你為何會喜歡我。」
「不客氣。」
我無可奈何的微笑起來,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喜歡她有種凡事樂觀、自得其樂的胸襟。
 
 
很久以後,
我才發現近朱者赤的我,
受到她的潛而默化而變愉快了。
 
由於她切入我的生命,
我才終於擁有了,


一個比較不那麼悲哀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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