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乘人之危的入侵者
 
 
我滿以為,
在屬於那個男人的地方撒野,
就是一種黑色的勝利。
 
原來,
我大錯特錯,
我只能是個乘人之危的入侵者,


那是連我自己也不敢承認的黑色幽默。

 
 
1
 
傍晚時分,我在店內播放容祖兒演唱會的DVD,當她唱至「何苦」,全店的電掣忽然全部熄掉,我走出大街一看,街上商戶皆烏燈黑火。
查看即時新聞,深水埗至長沙灣一帶發生大停電,報告說電力故障搶修中,但由於牽連的區域甚廣,恐怕非要等幾個小時,供電才可望全面恢復。
店舖沒電力根本做不了生意,只得被逼落閘,商戶叫苦連天。
我把情況向老闆報告,他爽快叫我今晚停業,可提早放工。為了這個突而其來的小假期,我高興的致電給渝,我身在只靠一盞usb光管照明的黑暗舖子中。
「我今天提早放工了。」我問:「你呢?今天要教跳舞班嗎?」


「今天不用。」她直問:「你想約我嗎?」
是的,我想跟渝約會。
在我四十歲那天,我和渝出軌了,接下來的半年,我和她也在秘密交往,由於我倆每次見面也只有極短時間,為了想速戰速決,時鐘酒店就成了我倆最常碰面之地。
當然,我的目的不便明說,我只是問:「我倆也可以拿著手機說上幾小時,但你不覺得有點可惜嗎?」
「你給我預備了什麼節目?」
「先去看電影,然後吃晚飯,好嗎?」我說:「我先去買票子,你喜歡看哪一套?」
「正在上映的幾套戲,我也沒多大興趣。」她突然說了一套近期推出影碟的電影名字:「對了,你店子內有藍光影碟嗎?」
「有,昨晚才正式來貨,你是不是想看?」我說:「發行商會額外多送一張影碟給店舖作宣傳品,我拿給你?」
「一起看。」
「去那裡看?」


「我去你家。」
其實,我搞不清她在開說笑或說真的,想輕挑的說沒問題,但我沒有開這種玩笑的膽量,因為,我恐怕頗了解渝是那種說到便做到的女人,我承擔不了禍從口出的後患。
我婉言推卻:「我家的影碟機壞了啊。」
「那麼,來我家看。」
她說得非常輕鬆,我也只得輕鬆回應:「不怕給你男友回家撞破?」
「他今天有個朋友結婚,他是兄弟團的一員,不到凌晨時分想也不會回家。」
我心裡有突而其來的困惑。
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危險,但有一種欲要進一步進佔她的邪惡心態,卻在我心頭蠢蠢欲動。
渝見我不開口,推我一把:「你最快何時到達?」我知道渝住尖沙嘴,但我從沒去過她的家。
我沒有細慮的機會,我說:「我乘地鐵過來,約十五分鐘。」
「快來,一到了放工時間,你就要依時回家吧。」
她說的沒有不對,小白放工後會回家等著我,我恐怕無法胡鬧太久。
我依著她指示,走到她在加連威老道的家。她說附近有一家龍城大藥房,我就知道位置。我其中一位前女友普普,總愛拉著我去龍城大藥房買化妝品,我每一次也被擠得水洩不通的人們逼出門外,與另外幾個神情同樣無奈的男人面面相覷,然後,各自無奈的低頭掃手機。
愈走近她的家,我的心情愈是忐忑不安。
我在那大廈的門前停駐了三分鐘,才告訴渝我抵達了。


「免得被鄰居們碰到,我不便出門迎接,你自己上來,到了九樓打電話給我。」她告訴我一個大廈門口的四位密碼,「你入對了密碼,開門便直行直過,管理員不會留難。萬一有人問起,你說自己要去九樓的棋藝學校上課。」
我乘搭單數的電梯到了九樓,一走出走廊就見到面向電梯的單位,在門牌上方有個『棋藝學校』的招牌,我才記得忘了問渝住那個單位。
我致電告訴她我已身在九樓,她卻叫我往下走一層,她住八樓,棋藝學校下面的同一單位。
我摸不清腦袋,只好走下一層樓梯,到了電梯對面的單位前,我不知該不該按門鐘,抑或該及時逃離。當我猶疑不定,木門打了開來,渝在鐵閘探出頭來,確定兩邊走廊無人,開門給我內進。
我有潛入敵營的緊張不安。
我脫下鞋子,站在玄關前卻沒即時進去。我不想在渝面前表現懦弱,故作輕鬆的環視屋內四周。渝住的這一幢商住兩用的舊廈,少說也有幾十年歷史,沒想到屋內四正,裝修也簡約乾淨,讓人一看便喜歡上。
我又想起小白和我的家,相比起這裡的一室明淨,那裡簡直像個狗窩。
渝見我站著不動,大概也能感覺我的拘謹,她輕笑一下,「就當是自己的家,請進。」
這真是諷刺的冷笑話,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客廳內。
我把帶來的影碟交給她,她打開了電視櫃,把影碟推入藍光機,看著電視畫面選項。
「我很久沒碰過電視了,他絕大部分時間也用來玩遊戲機,而我對那些遊戲全無興趣。」她說:「我總是一個人在房間內看平板電腦。」
「我一直以為,他對遊戲那麼狂熱,遊戲碟一定由地板疊上半天高,或者散亂的堆在全屋各處,沒想到我一隻遊戲碟也見不到。」
我看看電視櫃另一邊的玻璃櫃門,在櫃門最高的一格,放著一架蔚藍色的航拍機和一個史泰龍的RAMBO造型FIGURE,下三格則整齊地裝著時下三部熱門的家用遊戲機,其中兩架機的機殼色彩斑斕,該是限量版本。最下格則放滿各種遊戲碟,有條不紊的整齊疊高。
我嘖嘖稱奇,但也認定男人真是個電玩狂熱份子。
「你男友是否有潔癖?」我問。


「總有一點點。更何況,他對自己喜愛的東西,總是愛護有加。」
「哦,這我明白。」
我最重視的,是我在客廳僅佔小小一角的『何寶榮的雜物架』,裡面有我最珍視的個人物品,包括五本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一疊張國榮的CD、還有兩支一直留著的舊手提電話。
這批物件少說也陪伴了我十幾廿年,但我保存得良好。就像我人生第一支手提電話NOKIA 3310,到現在仍可以開機正常使用,只不過老化了的電池很快沒勁而已。
影碟開始播放,渝邊走進廚房邊問我想喝什麼?我說隨便就好,她從雪櫃拿了兩枝S.PELLECRINO礦泉水,把一枝交到我手上。她開了另一枝,嘴唇貼著樽口,骨碌骨碌喝一口。
我本來想問「你在家裡也喝礦泉水啊?」但我預料到她會回應「在家飲礦泉水有什麼不好?一定要喝白開水嗎?」我不能說自己很了解她,但她是那種獨行獨斷、只要確信自己做得正確便不輕易受他人影響的女子。
我倆一同坐在沙發上,電影開播,渝看得入神。我卻始終放鬆不下來,有種全身被蟲蟻噬咬的不自在。
渝提起放在沙發旁的遙控器,接下暫停鍵,畫面鎖定在男主角的臉。男主角說著的一句對白被凝住了:
我們到底把對方折磨成怎樣了?
很好,那不就是我如今這一刻的心聲了嗎?
「你不喜歡這套戲嗎?」
「沒有。」
渝把手肘按在沙發頂,側過身來看我,神情有點狡黠:「那麼,你一定受不了吧?」
「受不了什麼?」
「你對他心生內咎了嗎?」


然後,她彷如在顯微鏡中觀察什麼微生物的凝視我,想在我臉上發現更多。
「你會不會想太多?」我橫了她一眼,提醒著說:「萬一,他忽然回家,你才是最高危的一個吧。」
「因為,即使你大有可能被他狠狠毆一頓,總可逃之夭夭。我卻要獨自面對以後的一切?」
我點一下頭,我的想法大致相若。
渝怪異笑了一下,說了奇怪的話:「我倒希望,他會回來撞破我們。」
「為什麼?」
「我想看他的那張表情。」
看著渝的似笑非笑,我倒抽一口涼氣。「謝謝你臨時加推的驚嚇,我們可以繼續看這套驚慄愛情片了嗎?」渝便按下了遙控器的播放掣,讓劇情繼續。我也把身子陷進沙發內,努力表現出從容自在,彷如很專注去看戲。
但我有苦自知。
我心裡抱怨自己真是神經病,為何要愚蠢得挑一套片長近兩小時的電影,然後令自己每一秒鐘也如坐針氈?然後,我這才記起,那不是我選擇的,我只是配合著渝而已。
隨著逗留在這屋子的時間愈長,我的不安以幾何級數遞增,無數個假設在我心頭一一浮現----假定,那場婚宴觸礁取消了,那個男人提早折返呢?又或者,他不小心把禮服弄污,需要回家換另一套呢?
然之後,更多的假定,讓我的心情亂七八糟。我努力想投入電影劇情,但沒辦法,我做不到,我只是不停不經意的用眼尾瞥向玄關和木門,假定隨時有門匙扭動的聲音,我下一秒應該把自己塞進衣櫃,或爬出十層樓高的窗子?而每次聽見走廊外傳來腳步聲,甚至升降機的開門聲,我的神經也繃緊了又放鬆。
終於,劇終的字樣現出,電影製作名單升起,渝問:「這套戲不知有沒有彩蛋?」
我搖頭苦笑,「男主角還給折磨得不夠嗎?」戲中的丈夫涉嫌殺妻,原來卻是失蹤了的妻子離開他的詭計,讓無辜的丈夫差點萬劫不復。
「這話也對。」她也笑,「兩夫妻這樣子摧殘對方,難道仍要留給他們一條復合的死路?」


「放過他們吧,不要有續集了。」
我看電影有個習慣,總愛把戲末的工作人員的名單看畢,才覺得完完整整看完一套戲。但這次例外,我只想盡快了事,然後趕急離開。
渝拿起遙控器,卻沒有把影碟關掉,反而用時間搜尋的方式,轉回第四十三分鐘的一段電影片段,是男女主角的一場頗為激烈的床上戲。
「我喜愛這一段,你照做一次。」
「你的意思是,男主角充當我的動作指導,讓我跟你假戲真做嗎?」
「我期待你比男主角技高一籌。」
我苦笑起來,她真不似在說笑。
渝見我猶豫,把我拉到她前面。她半眼望向電視畫面,失笑說:「喂,你的體位不對。」
我盯盯電視,男主角將女主角一把抱起,在半空親吻她。
「這招式難度太高,請恕我無能為力。我這把年紀,閃到腰會後患無窮。」
「那好,刪走這一招。」
渝開始吻我的臉,吻如雨下,我也回吻,她擁有一雙修長的腿,因此,她愛以兩腿交纏那種招式,夾緊我的大腿和腰身,使我整個人動彈不得。
本來,去時鐘酒店,我每次也享受這種激烈,但此時此刻的我卻無所適從,我停下了吻,用手肘支著沙發,去到一個我可以看清她的臉的距離。
我困窘的問:「你和他在這張沙發上做過了嗎?」
「你真想知道?」她忍著笑意。
我被她愚弄的態度弄得滿心煩燥,但我知道她不說,大概也想顧及我感受。
「只是隨口問問。」我不顧一切,繼續吻她。
渝的唇柔軟甜美,她也閉上眼享受這一刻。可是,一想到她被一個男人壓在身下,一想到她因一個男人的支配而發出的呻吟,這地方的整個氛圍令我無法不分心,我沒一絲暢快感。
我知道沒法繼續,我放開了她,從沙發上坐起來,「我要走了。」
「什麼事?」
「我突然記起,我剛才匆忙離開舖頭,忘記關電掣了。」我硬擠出一堆借口:「一旦電力恢復,就有跳掣的危險。還有電視機和上網器一大堆的電子產品,我有責任趕回去看看。」
「你說真的嗎?」
「真的,老闆把舖子交由我處理,我必須對它負責任。為免釀成意外,我最好盡快回去看看。」
渝知我去意已決,只能順應的點一下頭。
我退出影碟,放進盒子內。她送我到木門前,拉開半道門,讓我獨自推鐵閘出去。
「以後,你離開時,就走上一層乘電梯吧。」她說:「為了掩人耳目,你就屈就一點吧。」
「沒問題,我只是不知道還有第二次來的機會。」
「你不是要去棋藝中心上課嗎?」她問。
「哦。」我乾笑一下。
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來了。
踏出大廈,走進地鐵站的地洞,有大堆陌生人的包圍下,我頭皮發麻、賢上線上昇、五臟六腑在翻騰的感覺才告消失。
我居然應邀走上渝跟男朋友同居的家,我真是發了神經。但那是渝主動找我上去的,她又何嘗不是瘋子。
她曾經告訴我的,在愛情世界裡,她是個女性沙文主義者,還是極端的那一種,我滿以為她只是誇大其詞。但是,觀乎這天的事,證實她所言非虛,因我領教到了。
搞外遇搞上跟男友的家,她的肆無忌憚、膽大妄為,直教男人也咋舌。
而我自己呢?我問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難道,來這裡「攻城」,我在渝心裡的地位就會佔上風,甚至勝一仗嗎?
原來不會。
我在心裡警告自己,別妄想可得到更多了。那只會加深我是那種名不正言不順、自知理虧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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