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靈魂們

     如果我的生命中沒有撿到那張唱片,相信直到今天我依然只會是這個荒謬城市裹其中一朵孤獨的靈魂。絕對不是我事後孔明,從很久以前我就認為自己與生俱來就欠缺了某種東西,應該不只有我,我的家人,朋友,甚至全部人都欠缺了這種東西。因為從所有人的眼中都滲透出一絲淡淡然的孤獨感,和我在鏡子中看見的自己一樣。很久以前讀過一本書,書中患有絕症的主角以自己很重要的東西和死神交換去延長自己的生命。也許世上真的有某個笨蛋和死神交換了這個東西,當時我是這樣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生活在這個總是欠缺甚麼的城市中。

     故事應該由2074年的夏天開始說起,當時剛剛大學畢業的我找到第一份工作,是在電台中當一個節目助理。由於是一個新人的關係,我還要在一個深夜音樂節目擔任DJ。深夜節目算是電台裹一份最苦的差事,因為要日夜顛倒的工作,而且那個是接近零收聽率的時段,所以無論為這個節目準備得多充足,花多少精神,也沒有人會留意,沒有人理會。可是作為一個新人,我沒有反對的餘地,不過也沒有太大反感,反正我就是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的人。

    在2074年,電台是一個垂死的老人,已經沒有太多人會特地打開手機或電腦去聽收音機。在一個看電影,玩遊戲都享受著虛擬實境體驗這類五感娛樂的時代裹,人們根本不會滿足於只有聲音的廣播。電台的平均收聽率長期只有維持在大約0.1%,即是在當時香港一千萬人口中,平均只有大約一萬人收聽電台節目,這是一個多麼可憐的數字。 那麼為什麼電台依然存在?記得在大約2050年左右,曾經有好幾個議員或者名人都提出過要取消大氣電波的廣播,以收聽率低和浪費公帑的名義。但是,當時被一群忽然人反對而壓下這個提議。忽然人存在於每個社會,尢其在香港一個這麼壓抑的地方。所謂忽然人,就是忽然出現的人。以關閉電台為例,忽然人會突然覺得失去電台而心疼,忽然珍惜與愛護。他們會站在永遠的道德高地上去捍衛一些他們平時都不太重視的東西。當時他們發表一系列對電台的情懷的言論,娓娓道出電台的社會價值,引起了各界關注。最後有五十萬人聯署要求保留電台廣播,成功守護了忽然人當時最深愛的電台。

     二十幾年過後,2074年的電台,已經原原全全是一個拔喉不成的,每天依靠著呼吸器維生的老人。不會再有人提議安樂死,但也不會再有人關心的孤獨老人。

「有很喜歡電台的工作嗎?」世澤問。他是我大學同學,現在已經是一個電影導演。他從大學時代就非常優秀,拍過不少得獎的微電影,他也是班上唯一一個可以剛畢業就能當上導演的同學。我和世澤都是電影系的學生,也是對方的知心好友。世澤外表英俊,深邃的輪廓,黝黑的膚色,高材高大,而且充滿理想和抱負,從來就是電影裡魅力十足的男主角。




「當然沒有,不過,也沒有去到討厭的地步。」我說。那時我們在一家咖啡店裏閒聊著。「我有聽過你的節目。感覺不錯,也間接啟發了我一些靈感。」「原來我的節目也有是有人收聽的。」我苦笑著。
「我是那一萬分之一。」世澤笑說。
「應該是說一百分之一,可能更少。」
「可是我的節目怎樣能啟發大導演呢?」
「你前晚節目不是說過覺得我們都好像缺少了某樣東西?老實說,我從小就有這種感覺。」
「這只是一種感覺,或者是說只是生活中的無奈感。」我認真的說。
「也可能是這樣。但無論如何我都很想找到這個缺失了的東西,我覺得將會是一個很有趣的題材。」
「要找一樣自己都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嗎?」我用有點嘲諷的語氣問他。
「這就是人生。」世澤微笑著說。
「不過話說回來,藍,你想做電台的工作到甚麼時候?」他問我。





我知道他刻意刪去某些形容詞,像是沒有未來或者前途茫茫。

「也沒有一定要做到甚麼時候。只是還未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
「大學時你就是維持著這個狀態。」
「我的性格本來如此。」

      與世澤相比,我只是個普通人。在一個小康家庭中成長,父母從來沒有要求我將來要當甚麼職業,也沒有給我太大的家庭壓力。在大學選科時,因為當時愛上了看一些老電影,便以興趣選擇了電影系。可惜電影畢竟只是興趣,它沒有令我沉迷的地步。我很羨慕一些像是世澤般的朋友可以找到一樣令自己願意不顧一切地付出的夢想。所以在大學四年期間,我可以說是渾渾噩噩地渡過,不能算好的學習成績和作品,沒有參加學會活動,也沒有交到很多女朋友。總之,別人口中所謂的U-life我是沒有怎麼體驗過。

     我是一個經常沉溺於思考的人。很享受那種讓自己下沉到一個很深很深的思考空間。在那裡,我可以找到我想要的靈感,也可以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在大學,我大部時間留在學校的電影室裹。我很喜歡看電影,電影有助於我進入那個空間。我偏好於1980至2000年的港產電影,那個時代的背景,當時香港的城市面貌都很吸引我。從小到大,學校老師總是說2020年前的香港是處於一個不穩定的狀態,更說1997年前英殖時期的香港是最悲慘的時代。可是,我在電影中卻找不到絲毫類似的跡像,反倒是看見一群有點迷惘卻充滿自信的香港人。





「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或者可以找到那樣東西。」回想起大學時代的電影室裡,一部部香港老電影的畫面,我突然想到我喜歡它們的原因。
「是甚麼?」世澤問,然後喝一口桌上的意式咖啡,咖啡上的泡沫沾了一點在他的嘴脣上。
「你知道我很喜歡看某個年代的港產片嗎?」
「知道,我和你在電影室裹也看過不少。」
「突然想起,那個時代的演員們的眼神好像沒有這份落莫感。」 
「說起來好像有一些畫面。」世澤說。 

     我立刻想起的是《風塵三俠》裹的梁朝偉。戲中他飾演著一個不太出色的城市男人,是套一般的愛情小品。劇情是甚麼都不太重要,重點的是在他即使是演一個處於愛情迷惘期的男人,眼神卻明確地反映著一個充滿希望的靈魂。 

「現在有空一起回電影室研究一下嗎?」世澤興致勃勃的問我,他就是一個如此有衝勁的人。
「我也很想。可惜不好意思,晚上約了女朋友。」我說。
「不用介意。」
「不過你可以留意一下《風塵三俠》和《擺渡人》裹梁朝偉的眼神轉變。」我說。
「知道,我會去把這兩套電影重新看一遍。」




「《擺渡人》的話,隨便看看就可以了。」我笑說。
     
     世澤急忙的把杯中餘下的咖啡喝完就告別離開。他想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他。像他這樣的人,我知道他一定會成功。不過,當一個這樣的人實在太累了,我想。我慢慢的喝一口桌上的冰咖啡,是味道甘香的冷萃黑咖啡,然後打開剛在書店買的一本關於西藏遊記觀賞消磨時間。

     這是一間質感不錯的咖啡店,位於維多利亞區的一個80層高的摩天大樓的空中花園裹,配合一杯甜苦適中的摩和以木材為主的裝潢,予人一種舒適的感覺。仔細聽聽才發現店中正播放著陳百強的歌。像我這種50後,應該沒有0.1%的人認識他吧。我應該是一個生活在這1980年代的人,或者是說我好想嘗試一下在那個所謂悲慘時代生活,經歷一次擁有陳百強的年代,經歷一次擁有《風塵三俠》的年代,經歷一次擁有那個眼神的年代。

     時間不經不覺的流動著,店裹把《粉紅色的一生精選》的專輯都差不多播了一遍。看看手錶已經是晚上七時,距離約會時間還有半小時的空檔。我收拾一下東西就離開咖啡店,由80樓乘坐到地庫8層的地鐵站。 地鐵內一如往常的擠擁,和舒適優閒的咖啡店有著強烈的對比。車箱內很多不同的燥音,有人放聲交談,有人放大音量打遊戲機,心情不自然的焦燥起來,也讓我不得不拿出耳機聽音樂。打開手機裡的歌單,第一首播放的是《幾分鐘的約會》,是一首不錯的歌來調整一下我煩躁的心情。聽完這首歌就剛好到達中環站,是我和曉晴約會的地方。

     曉晴是我第二個交往的女朋友。我們是在一個交友app中認識,當時的我剛剛失戀,在網上看到不少人推介這個交友平台,就想嘗試一下以慰藉一下心靈。這個交友app叫「find out」,它裡面有一個人工智能助手,如果想找尋的對象是男生的話,人工智能會化名為Jacky,反之會成為Jessica。而用戶需要每天和這個虛擬人物交談,分享興趣和生活細節,它也會有不同的情緒反應來測試用戶想要的對象擁有的特質,然後它就會為你篩選出符合資格的對象。「find out」號稱是全世界最高配對率的交友平台,我一點都不反對這個說法,因為我只是大概用了兩個月時間就認識到曉晴。我和她一見如故,擁有相似的興趣,性格和家庭背景也非常匹配,似乎沒有不成為情侶的理由。

「等了很久嗎?」曉晴問。

     她很怱忙的走過來。從她穿著黑色緊身連身裙,可以看出身體上沒有多餘的贅肉。她當日束著馬尾,頭髮是不天然的深啡色,因為專注看的話可以見到髮根的部分有著和馬尾不同的墨黑色。曉晴的皮膚緊繃白皙,臉上總掛著那份可以令人融化煩惱的笑容,同時擁有大眼睛,小鼻子和嘴巴,是個典型的美女。

「沒有,我才剛到。」我微笑說。我拿下耳機,那時正播放著林憶蓮的《至少還有你》。




「那就好了,剛才被上司留難,他一定要我完全整份報告才可以離開。」
「真是一個難纏的人。」
「是呀,剛才我用了120%的效率來完成工作。」
「辛苦你了。」
「只要可以見到你甚麼也是值得。你也知道我們的時間是多麼的不配合。」她說。

     她是一個朝九晚五的文員,而我則是一個日夜顛倒工作的深夜節目DJ,要找時間約會本來就很難。這一點,「find out」也有提醒過我們,約會時間是我們維繫感情的難題。一個多麼貼心的服務,但同時也難免有點恐怖的感覺。

「我也很想和你見面。」這是一個違心的說法,當時我這樣告訴自己。 的確,曉晴是一個接近完美的女朋友,至少對我來說。但是,她不論在性格和生活態度上都和信希很相似,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在某程度上,我有意無意的把和曉晴的感情當作是一種和信希的延續。剛開始戀愛時會覺得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好,可是幾個月過後,我發覺每次和她相處都會讓我想起信希,也讓我開始害怕面對她,因為,每次見面都有種罪惡感,有種對她不公平的感覺。 

「吃完晚飯去看電影好嗎?」曉晴問。
「也可以,我今晚十二時才需要回電台工作。」
「好呀,有沒有想看甚麼電影?」 這時我想起電影室裡的世澤。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電影吧。」我微笑的說。





      當時我想與其浪費時間看那些公式化的英雄電影,不如重看一次《風塵三俠》。

「你的笑容很可疑。」
「放心,我不會吃人的。」我笑說。

     我們用過晚餐後就一起去回到大學的電影室。我和曉晴都是同年在香港大學畢業,她主修會計,但是我們從來沒有遇過,也正常,大學四年間我有大部分時間都躲在電影室看電影。 

「你有來過這裡嗎?」我問。
「當然沒有。不過也十分有興趣以前的你是怎麼樣生活。」
「歡迎來到鄭憬藍的天堂。」  

     電影室位於大學中央的一座名為「花庭」的藝術大樓,大樓大約於2060計劃興建,可是卻於2070年才開放使用。當中大樓外觀設計部分就經歷過起過五次的大型改動,由最初的正方體型改變為最終的玫瑰花形狀。每次看到這朵紅玫瑰矗立於校園的中心時,我心中都會發出無數次的讚嘆。科學與美學的完美結合,地面大堂只有兩部電梯,電梯井扮演著花莖,直通到花冠部分。花冠內有五層空間,藝術學院的五個學系各佔據一層,電影系則在五樓頂樓。 從室內看出去,完全看不出自己身處於一朵紅玫瑰裡。沒有任何紅色的牆壁和燈飾,走出電梯便看見一個鋪了綠色地毯的公共空間,上面放著幾張沙發和桌子,沙發的旁邊有幾座「Two moon」,「Two moon」是一套VR技術讓我們可以進入某幾個特別空間,有與朋友相聚的空間,也有獨立創作的空間,是70年代的一項最新技術,由創立一間日本科技公司研發。「Two moon」的名字靈感來自村上春樹的著名小說《1Q84》,用意希望這個系統可以創造出一個世界,一個比現實更方便的世界。創辦人藤村雄二先生希望未來可以完全取代互聯網,或者應該說,在2070年,我們已經可以身處於互聯網之中。和小說一樣,「Two moon」的世界裹有兩個月亮,用意是讓用家可以分辨出現實與虛擬。 

「這是「Two moon」呀!」曉晴驚喜的說。
「我從電視上就看見很多次,但實物就第一次見到。」




「要不要嘗試一下?」我問。
「這裡只能讓學生或者舊生登入,你用我的帳戶登入吧。」

      曉晴就這樣進入了「Two moon」,我坐在沙發默默的看著她。這時,我心裡滑過一點的不安感,想起我的帳號裡可能有一些失禮或者不能讓曉晴知道的事。不過,我本來都不太喜歡這套系統,我對這些虛擬空間持有一種抗拒的態度,覺得破壞了人與人的真實生活。對於人類之間的交流,我是有點反科技的傾向,更嚮往簡單直接的相處。 我本來就不是頻繁使用的用家,所以應該沒有一些不能見光的事情,我想。 戴著VR眼罩的曉晴,除了手指輕輕的跳動,整個身體有如進入休眠狀態。

「你還在電影室嗎?」我從口袋裹拿出手機向世澤發出訊息。
「正在看電影。」他很快就回覆。
     
      這時,曉晴突然脫下眼罩。
「鄭憬藍,你很有型嘛。」她說,然後露出一個很甜美的笑容。那個笑容在我心中是最接近完美,因為很像信希。
「甚麼事?」我隱約在手裡感覺到一下震動,但我還是選擇把手機放回口袋裏。
「我剛剛觀看了你的演出。」
「我的表現如何?」
「很有你的風格,有點愛上你了。」
「才有一點嗎?」

      我想曉晴看到的是我為一首歌拍攝的音樂影像,我把它放在那個世界裡類似facebook和instagram的收藏室。這是我大學二年級的其中一個參賽作品。由於預算和團隊人數有限,我要兼顧劇本和演員的工作。歌曲名是《Wherever you are》,是一首浪漫情歌。內容大概是對愛人表達「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在你身邊」的感情。這首歌是歌手周詠琳當時的出道作品,同時亦舉辦公開比賽招募歌曲的音樂影像。 我對獎項或者出道從來沒有太大興趣,只是單純很喜歡周詠琳的歌聲,表面有如葉片掉落湖面的輕盈震動,內裹卻隱藏一把能穿透心臟的聲線,這是聽罷《Wherever you are》後的感覺。那種淡然竟然刺激了我沉睡而久的靈感,讓我腦內跑出一個個的片段,是這首歌應有的畫面。於是我去找世澤陪我把這些畫面影像化。至於後來參加比賽的事情,我全部交給世澤決定和處理。我的目標只是把腦袋內的零星畫面拼湊成一個故事,也許,在裹面可以找到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裡面的一段獨白很有意思。」
「因為我們一起,這個世界才更完整。」
「所以你很適合當DJ。」
「今晚記得準時收聽《零時零分》。」
「一定。」曉晴依偎著我說。
「好吧,時間不早了,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說。 

     據說花庭的設計意念源自安東尼.聖修伯里的《小王子》。

     你們是美麗的,但你們也如此空洞。

     就像在諷刺我們這些自詡為天之驕子的大學生,往往在不知不覺間,浪費了我們的花樣年華;也好像提醒生活在這裡的人:你與生俱來就缺乏了些什麼。為這座大樓增添幾分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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