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成長的重量,好嗎?
     
     大約在中午的時候,我被鄰居搬運東西的聲音吵醒。由於昨晚睡姿不良,醒來的時候頸部傳來陣陣酸痛。我用力打擊它兩次,期望可以用更大的衝擊去掩蓋痛楚。可惜頸上那疼痛感隔了兩三秒又再襲來,看來我只能與這感覺相處,至少是今天。我簡單的梳洗,把穿了一整天的衣服脫下,換上白色的裇衫和卡其色長褲。看著鏡中自己,從那對小小的眼球裡依舊住著那與生俱來就缺少了甚麼的眼神,甚麼都沒有改變,家中仍然存在著我離家前的氣息,不論是被單的氣味,椅子擺放的位置,甚或至冷氣出風口的角度都一樣,沒有任何東西改變,包括那納悶的心情。

     我對每天聽的第一首歌頗有要求,總覺得這是牽涉到一整天的情緒和運氣。今天點播了陳百強的《我和你》,節奏輕快,但是歌詞的意思卻充滿著遺憾,的確是一首很不錯的歌,也舒緩了我的不良情緒。可是鄰居的搬運工作沒有間斷,有點打擾到我優閒的時光,於是我走出門外看看發生什麼事。

     走出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指揮著三四個搬運工人。我認得那個男人是住在B331,即是我對面的單位,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不好意思,搬運的聲音打擾到你。」那男人說。他架著圓圓的眼鏡,穿著簡單的白色圖案T裇,洗水的淺色破爛牛仔褲和白球鞋。從打扮中看不出年齡,但是從眼睛的旁邊的幾條魚尾紋,有點粗糙的皮膚質感也可看出年紀,大約就是個三十歲的男人。
「也沒有,慢慢吧。是要搬離開這裡嗎?」我說。
「是呀,再過多一個月我就三十歲了,政府要收回我的房子。」
「對,是這裡的規矩,我也忘記了。」




「時間會提醒你的。剛剛搬進來的嗎?看你的樣是也很年輕。」
「搬進來半年。雖然地方很小,但是住起來感覺也不錯。」
「不會吧,這種地方也會算是不錯,看來你也挺能吃苦。」他笑說。
「我怎麼能跟差不多十年的老住客比較。那麼你之後要搬到哪裡去?」
「租了維多利亞區的房子,雖然租金比這裡高出一倍,但是可以離開這裡就好。打從第一天搬進來我就覺得這裡就是一個監獄。」
「也許只是搬進別的監獄。」
「也也許今天是我假釋的日子。人生在世總要有時正面一點,不然往後數十年人生會很苦。」
「但願如此。」
「我這邊的搬運工作也差不多完成。有沒有興趣一起用午餐?」
「不錯,反正今天我也閒著沒事做。請等一等我回房間裡拿手機。」 我轉身返回房間。





     到桌面上查看手機,世澤依舊沒有上過線。開始感覺到不尋常,他就像被吸進一個不知名的黑洞似的,憑空消失在這個世界。我嘗試打電話給他,但沒法接通。可是這個擔心的心情只是持續了三分鐘,因為這時我的另一個煩惱又來找我。

「在做什麼?」曉晴打電話給我。
「剛起床,準備去吃點東西。」
「我來找你好嗎?今天我請了假。」
「不好意思,今天約了人。」事實上只是和一個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鄰居一個即興午餐約會。
「好吧。」曉晴說。裡面藏著一絲失落的語調。
「再說吧,我晚一些再打給你。」 





     這一刻,我清楚感覺到這段感情的極限,我們就像是突然發現乘上一列到達不了目的地的火車一樣。我們都很努力去扭轉這個錯誤,但是無論如何去重新規劃路線,都是不能重回正軌,因為這段旅程從一開始就向了反方向走,從一開始就已經沒有可以撥亂反正的選項,很可惜。 

      我乘上鄰居的車子,是一輛家用電動七人車,黑灰色,是2074年的最新款。
「我之前的車子可是二人座的跑車款。雖然只是50年的舊款保時捷,但是我都很享受駕駛它的感覺。那座位的皮革味道,腳踏油門的感覺,發動引擎的聲音都讓我覺得這樣才是汽車。」
「我對車子沒有太多認識。」我說。
「男人一定要好好認識車子。你知道嗎?駕著那樣的車子是沒有追不到的女人。」
「那是你換車的原因嗎?」我指著那張吊著在後鏡的相片。
「也許。不過男人到了某個年紀要追求的東西就不同。」
「不再追求女生?」
「我已經追到世上最好的人。」他露出自豪的笑容。
「跟你聊了這麼久也沒有自我介紹,Johnny,一個剛假釋出獄的人。」他伸出手,是要握手的意思。
「鄭憬藍,一個剛入獄的人。」我笑說。我也伸出手和他握手。

       Johnny就像是一個長大了的世澤,有自信,幽默,對世界不抱有期望但是不會令自己失去希望,因為他們身上都擁有改變世界的特質。 
「現在要去那裡?」我問他。




「帶你到全世界最好的餐廳。」 

     在這個小小的車箱裹,和Johnny忘記時間的談天說地,不經不覺間到達了尖東。在麼地道的某一個角落停泊車子,之後我們沿著一間大型連續藥妝店的旁邊走,走到麼地道和梳士巴里道的交界,是一條沒有名字的巷子。巷裹有幾間日式餐廳和酒吧,有點新宿的味道,如果夜晚來到這裡感覺應該更像。 

「以前那裡是一個海港,我想香港的港就是形容那裡。」Johny向梳士巴里道的方向指著說。
「是嗎?我出生以來那就是高樓大廈。」
「維多利亞港,是我的父親告訴我的。」
「以前這裡一定很美麗。」
「香港一直都很美麗。只是沒有人停下腳步好好的欣賞她。」Johnny婉惜地說。

       Johnny帶我繼續前行,在一家酒吧旁邊停下來,面向一條往下走的樓梯,樓梯的紅木地板明顯是新裝修的。樓梯扶手上掛著一塊招牌,上面簡單的寫著「匠居酒屋」,當中的「匠」字是狂草般的書法,而居酒屋三字則小小的,工整的倚旁在那高傲的「匠老大」身邊。

     從樓梯走下去是一間居酒屋,是一間紅木為主的餐廳,我沒有去過日本,但是這裡就是日劇中可以看見的居酒屋的樣子,合上眼可以想像到充滿下班的員工,一邊拿著串燒,一邊拿著啤酒的畫面,畫面裹的他們有的是吐著工作上的苦水,有的是小聲的討論著前途問題,也有的是熱烈地歡迎新同事。可是新裝修的氣味依然強烈的存在,令我聯想不到食物的味道,我不能評價這是否一間好的餐廳,畢竟味道是餐廳最重要的東西。 

「這裡是你的餐廳吧,感覺很不錯。」我說。




「這裡是我的夢想,讓你嘗嘗最美味的日本菜吧。」他說。 

     這時,一個女人從廚房的地方走出來,長黑髮,高晀的身材,穿著簡單的淺藍白色直間裇衫,緊身的深色牛仔褲,臉上化著淡淡的妝,優雅知性的氣質從她身上自然的,不斷的揮發著。雖然剛才沒有仔細看,但是看出來是車上照片的人。 

「豪,你回來了。他是你的朋友嗎?」這個優雅的女人微笑的看著我。
「他是藍,是我剛認識的朋友。」
「你好,我是如月,是豪的女朋友。」她說。不難想像,豪應該是Johnny的中文名字。
「是未婚妻好嗎?」Johnny說。
「我還沒有答應嫁給你好嗎?」如月說。
「你不要嫁給我不然要嫁誰。」
「我也可是有很多選擇。好了,不要再胡鬧了,你的朋友在這裡。」
「那麼我去弄幾道拿手菜式,你先幫忙招呼我的朋友。」
「不用特別招呼我,如月小姐去幫忙你就好,我想先去參觀一下這間餐廳。」我說。
「好吧,那麼請隨便參觀。」Johnny說。





      居酒屋的佈局簡單但具心思,長方形的格局,開放式廚房在左上角,牆上放著幾支日本酒,廚房被吧桌包圍著,食客將會面對著廚師用餐,而長方形的四邊是從地面升高兩級的包箱,包箱們被染上浮世繪的布簾掩蔽著。餐廳的其餘部分則是四方桌和圓木椅。我在餐廳上繞了一圈,走到廚房旁邊發現到一個箱子。 

「那是上手租客留下的。」Johnny看見我注視著那箱子說。

       其實我是被箱子上的一張唱片吸引著。唱片在這個世代已經是絕種的東西,沒有歌手會再出實體專輯,而且也接近沒有人家裡還會有能閱讀唱片的唱機,這東西是我父親,不是,應該是我爺爺那年代流行的東西。 我拿起這個唱片盒子觀看,這個透明膠盒子上有無數的括痕,也有幾道橫跨半個盒子的裂痕,這張唱片封面上沒有任何圖案,是一個黑色封面。上面只寫著「失敗樂隊」四個字,是黃色的粗體字。 打開盒子是一張和封面一樣的CD,但是是一張安然無恙的CD,沒有被歲月括花,反而是被人一直珍而重之的收藏著。封面的背面清楚寫著「致我們這些仍然未放棄的失敗者」 。

「如果有興趣的話就隨便拿去,反正那箱子的東西都是準備扔掉的。」Johnny說。由於我對這個東西真的有點興趣,於是我就點頭答應收下。 
「失敗樂隊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組合。」我疑惑的問Johnny。
「不知道,我稍微上網查過,沒有任何資訊。」

      我把唱片放在我帶來的背包,然後Johnny就著我到餐桌用餐。 

「這是我最自豪的大板燒。」Johnny說。
「的確是很美味。」沒有絕對不客套說話,這份味道填滿了剛才畫面的空白部分,食物的味道充滿在這間居酒屋內,是一間可以令辛苦工作一整天的人放鬆用餐的餐廳。
「對了,還有好東西給你嘗一嘗。」Johnny走到廚房,拿起其中一枝掛在牆上的梅酒,慶高彩烈的走過來。




「這是我2066年住進天水圍的那天釀制的酒。今天我們一起來把它喝掉。」Johnny準備幫我倒酒。
「日本的階級觀念很重,讓我這個後輩來為你們倒酒吧。」我主動的拿起Johnny手上的酒。
「想不到這瓶酒那麼重。」我續說。
「這是成長的重量,好嗎?」Johnny突然認真的說。
「那麼真是太沉重了。不過話說回來,今天很高興能夠認識到你們。」
「我們也是,認識到投緣的朋友很難,特別在這世代裡。」
「我會介紹朋友來你們餐廳,食物真的很美味。」
「坦白說,你是我們第一個顧客,我們下星期才開始營業,聽到你這麼說讓我增加不少信心。」
「這是將會一間成功的餐廳。」我說。
「承你貴言。來,我們飲杯。」 

     一個突如其來的午餐,讓我可以逃避煩躁的生活,但是,這些偷來的時光總會結束,離開餐廳,踏上樓梯,我又回到了現實生活。回到地面的一刻,我看見對面有一個黑衣男人盯著這間餐廳。是一個身高超過米八,體格魁梧的男人。我可以肯定他是往這裡看,因為當我發現他的時間,他那敏銳的觸覺就知道我看見他,他就往身後的窄巷走,慢慢清失在漆黑中。 

      這時我想起Johnny剛才如何形容天水圍那房子 :「這不是一種比喻的形式,是一個確實的形容,從這裡的間隔,設施和環境來看,這裡就是一個監獄。」

      對,我們仍然身處在一個監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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