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發生的,怎麼也避不過,奪命鐵鉤終須飲血。
 
鉤子沒有破顱,毫無偏差的穿透了他的心坎,前入後出。惡漢還想着怎麼又打空了,方知是虛驚一場。
 
屋内屋外,俱鴉雀無聲,血洗過後,已經沒有活人,殺人者的病態快感亦隨之全消,喊不出半聲歡呼。
 
「血狼,你去看看死光了沒有,咱們快要回寨了,這裡讓老子收拾。」
 
血狼果真是一頭狼,走出了屋子,就嗅着血腥味,尋找死神看漏了眼的人。
 




「娃兒,可惜了,就算是你這樣的寶物,也不值得傷了咱們兄弟感情。要怪就怪你自己長得太惹人衝動,不然你不用死。」
 
他正想將鉤頭扔過去,才發現鉤子拔不出來,不論他怎麼使勁,鉤子都似跟獨行對調了身份,被一動也不動的獨行死死鉤住。
 
「活見——」
 
嘴邊那個「鬼」字還沒有出來,他已覺肚皮一緊,痛得弓着身子。教他「活見鬼」的並不是鬼,只是個應該沒了呼吸的人。
 
鉤子依然在他體內,扣着鉤子的鐵鍊則垂在胸前,「噹噹」作響,儼如不再有知覺的屍體,身上插着致死的武器,卻因為失去靈魂,便不知痛楚。
 




對於痛楚的忍耐力,就數他自己最清楚,只是流出來的血騙不了別人。任他身體的韌性極強,一地的鮮血身不由主的出賣了他。不管是甚麼人,只要是個「人」,那麼多嫣紅的珍珠從體內逃脫,肯定不能支撐得久。
 
所以他決定在自己倒下之前,先除掉這面目可憎的畜牲!
 
「垂死掙扎——」
 
惡漢的拳頭率先打出,這一拳來勢洶湧,山崩地裂,倒海翻天,又好比九天銀蛇,不留餘影⋯⋯他是這樣認為,只是他懵然不知自己是第二類人。
 
第一類人,乃真正的高手,使兵器的功夫既登峰造極,赤手空拳卻更會超凡入聖,就如百年前「劍神」的劍指,比任何一柄稀世寶劍還要鋒利。第二類人就是兵器功夫到家,但沒了兵器,便是不見工具的鐵匠,拿不到食材的廚子,一無是處,不過他們總以為自己是第一類人。聽說「道宗」的太虛子就是這樣教弟子的,所以太虛門下,掌風也能傷人,鮮見劍光出鞘。
 




他的拳頭被擊歪了,那些甚麼倒海翻天的威力,卻不只有腥臭的空氣感受得到。他真切的感覺到他空想而來的那種拳頭,可恨這是獨行的拳頭。
 
連打三拳,血瀑聲起,他沒去看惡漢的面容,對他那難以形容的神色不感興趣,只顧埋頭怒打。八拳過後,骨碎之音彷似裂火燒爆了乾木,「噼嚦」般連環生響。十拳開外,幾乎每一拳都落在五臟六腑上。惡漢體形雖然龐大,此刻卻無一寸皮肉未遭拳轟。早經凹陷了的地方,就被打成血窟窿。
獨行終於住了手,反正眼前這個蜂巢已經沒地方好下手了。他緩了一會,便將雙手按在鉤子上。
 
「啊——啊!」
 
短促的叫喊在小菊耳裡繞了一圈便走,而她聽到的是非常人能忍受、佔領了身體每條神經的漫長之痛。鉤子給完完整整的拔出來,傷處剩下一個透視得到後方的血洞,這並不算可怕,因為惡漢身上隨便挑一個窟窿,都要比他的大。
 
「快走。」
 
小菊將裹着一身玉骨冰肌的黑布拉緊,確保不會被腥風所侵,然後緊貼在獨行背後而行。她看着獨行的背影,覺得他不像是一個人,似是不知何方神仙的化身,從天而降,武功高得出奇,而且她想不明白,為何心臓被貫穿,他仍有氣息。這背影越看越像一座高山,怎麼被鋤、被燒、被挖,都會留下痕跡,卻不會因此而被剷平。
 
體力透支,血液流失,這兩個事情根本就是強力的詛咒,下在獨行身上,讓他怎麼走都走不出這村子。他一步重愈一步,一步晃愈一步,直到重到抬不起腳,晃到迷失了方向,他就由一座山變回了凡人,倒在這走不完的路上。
 




在他墮入黑暗之前,模糊的聽見了馬蹄聲,和「衛道會」三個字。
 
黑暗中,他的身軀完好無損,氣力也能在經脈筋骨間游走。幾個有形無實的人陡然憑空出現,手上都有傢伙,紛紛向他揮砍。可是他的雙拳勝過這些兵器,一擊便搗碎它們,餘勢未盡的拳頭直接打散了兵器的主人。這些人煙霧般分開兩團,不消一刻竟聚成了兩個人,打散了,就變成四個,再擊潰,便化作八個。千軍萬馬,正是被他一手「打」出來的。
 
他放棄了,彷彿意識到這裡一切皆非真實。向着前方跑,但對於所去何處,全無頭緒。黑暗的幻象盡頭,會是甚麼地方?是另一個無邊無際的幻象?更可能不存在盡頭。
 
他終於見到盡頭,這個盡頭出乎預料的是一絲曙光,乍看只有一片不見底的白。他肯定這道簾子後方,必是熟悉之處。孤獨地越過了白光,那些一化二、二化四的人似乎不能穿過來,他們跟獨行就是隔着江河對峙的大軍。
 
確定了他們沒有過河的能耐,才回過神,一臉驚訝,方知這兒並非記憶裡浮現的地方。這裡⋯⋯是個不折不扣的煉獄!鬼差忙着折磨悲慘的靈魂,其淒涼的呻吟,與鬼差失聲的狂笑是對等的。他們叫得越厲害,鬼差們就笑得越瘋狂。
 
在這番景象中,獨行的到訪沒有被忽略,鬼差都停下手上的工作,走到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就如搶着迎閻羅王的大駕。他看看這些鬼差的窩囊相,又遠望受刑人的可憐貌,莫名憤怒與憎厭旋即湧上心頭,一拳揍在一個鬼差臉上,怎料這一拳打下去,即折了他的頸骨,斃了他。
 
其他鬼差像變戲法般換了張臉,成為本在受苦的鬼魂。獨行大驚着後退,退不到兩步,就被他們撲了上來,撕咬他身上的肉。他已經受夠了這個恐怖的妖法迷陣,強逼着雙眼爭氣張開。
 
本來如此容易的一個動作,徘徊在夢與醒的一線間的他卻覺得萬分困難,因為他絕對是孤單的,而這片幻象裡頭,一切有形或無形的東西都在跟他作對。他本應很強大,在這裡變得很渺小,亦因為太過渺小,所以他才能豁盡十二分的本事擺脫這個幻象。




 
「啊!」
 
驚呼一聲,滿佈紅絲的眼睛睜了開來。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四下無人,他撐起身子,驟感渾身劇痛, 緩了呼吸,慢慢下了床。這兒空空如也,佈置極甚簡陋,也很狹小,下床走三步就到門邊。
 
推門出去,原來是大白天,沉睡於黑暗多時的他不適應新鮮的陽光,只好舉臂擋住眼睛。
 
「欸!你怎麼能走出來?」
 
「你是⋯⋯」
 
跟隨聲音的方向張望,就見着一個人朝他走來。此子相貌不凡,唇上留着八字鬍,奇在「八」字的一撇一捺,變成了兩邊皆撇,尖尖幼幼,整齊貼服;唇下則掛着一角小山羊鬚,短而濃密,秀而不羈,看起來就較沉穩,同時亦添了幾分瀟灑。八字鬍與山羊鬚彷彿同體雙生,互不分離,少了一個,餘下的一個也會黯淡無光,襯托不出他的獨特風采。縱算不上俊俏,但任誰一看,都會知道是一個人物。
 
「青天門,卓入雲。」
 




「青天門?」
 
「少俠重傷未愈,不如稍作休息,其他的卓某會慢慢解釋。」
 
「我的傷不礙事——啊,是你救了我吧?」
 
「不,救了少俠的是冷少俠。我正好要見見他,少俠可以走動的話,不妨一同前去。」
 
「好。」
 
獨行每走一步,都牽動了他的傷,舉步維艱,卻總算走到了這裡。這兒只有一個人,此地則非常寬敞,有椅無案,顯得冷清。門前的牌匾雕上「衛道會」三個大字,裡頭不算宏偉輝煌,卻有一股莊嚴氣氛,就算有隻潑猴走了進來,亦不敢胡鬧,只能被壓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
 
卓入雲道:「這位便是『小刀聖』冷刀少俠。」
 
兩人找了張近椅坐下,冷刀便瞧了瞧獨行,道:「少俠實在不該走動,你一身的傷,換作別人怕是死了幾回。我知道你忍得痛,也應該休養。」




 
「我的傷何時才能痊癒?」
 
「我替你看過傷勢,你的身體異於常人,心臟偏了幾寸,那一鉤才不致命。少俠的內臟、骨頭、經脈全都受創,可幸少俠身負奇功,真氣護體,不費太多時日,便可痊癒。」
 
他頓了一頓,猶豫的道:「不過⋯⋯少俠受傷太重,功力所剩無幾,元氣可保,氣海卻已一空,恐怕少俠在這段時間⋯⋯神功不再。」
 
「神功?我那來甚麼神功?」
 
卓入雲搶道:「少俠太謙虛了,赤手空拳斃了「飛鉤屍王」屠二爺,還將他打得不似人形,這點功夫已比卓某高明不少。」
 
「我真不清楚,也不知一身功力如此厲害。」
 
「哈哈,少俠真是風趣。」
 
冷刀見識過屠二爺的死相,對獨行的武功大感興趣,見卓入雲問不出甚麼,打算自己出馬,遂揖手道:「敢問少俠師承。」
 
「我⋯⋯」
 
「少俠但說無妨,雖說江湖一零八門派都歸順那魔頭,但仍有守節義士,卓兄的青天門也是這樣,幸得卓兄深明大義,堅守正道,你也不必為師門而恥。」
 
「我確實不知道,我只曉得自己從高崖墮下,便記不起過去的一切,一點都想不起。」這一說,獨行的來歷跟武功就是海裡的一粒沙,知其存在而尋不着,更害得強要追問的二人窘了。
 
卓入雲想要化解自己的窘態,就笑道:「不打緊、不打緊!少俠浩氣飛揚,仗義鋤奸,就是咱們的朋友,卓某只想知道少俠尊姓大名。」
 
「獨行。」他察覺到二人閃過疑惑的神色,立馬補說:「我在崖底拾到一物,既已跌碎,光能看到這兩個字,該是隨身佩物,故將其當作姓名,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再無深究。」
 
冷刀道:「獨少——」
 
「莫再以少俠相稱,連名帶姓的叫便好,萬一我過去是個大奸大惡之徒,就辱了這稱呼。」
 
「並無不可。」冷刀把方纔被打斷的話續下去:「你既然沒了記憶,必不知當今天下大勢。五年前,朝廷被奸邪所滅,天子王法俱成灰,故天下大亂。那魔頭武功絕世,手段高明,勢力日益暴增,殘害忠良,我等俠義之輩挺身而出,遂立衛道會,以抗魔道,糾武林歪風,志在重整天下。」
 
「那魔頭?他是甚麼人?」
 
「無人知曉,只知他狂傲無比,自稱唯我獨尊。」
 
「然後呢?」
 
「百年前江湖出現三大聯盟,屹立至今,相互制衡,而武林一零八個門派之中,即有大半隸屬三大盟。數日之前,三大盟與一零八門派皆臣服於魔頭之下。天下武功源自禪、道二宗,與衛道會並肩,本有抑制魔道之力,惜不少門派乃禪道一脈,以致二宗實力削減。」
 
「那天屠村的,又是哪一派?」
 
「十二山寨。」
 
「也是唯我獨尊的爪牙?」
 
冷刀搖頭道:「十二山寨全是惡匪,貪財好色,凶狠嗜血,卻自有一方逍遙,拒與魔頭為黨。」
 
卓入雲沉下了臉,接道:「那幾條村子近着青天門、巨鵬幫、霸槍門,本該萬分安全,只因數日前之巨變,無人能保其平安。十二山寨乘機殺光搶光,一為私利,二為示威於那魔頭,假使他們接掌這幾個村子,也無人讓他們管,僅餘幾片廢地。當日行凶者,正是『屠屍寨』!」
 
提及當日慘案,怒火成球,頃刻魚貫湧上獨行心頭,在胸懷中燒得猛、燒得旺。這一動怒,身子又犯痛,脅迫他冷靜下來,否則將再度跌入那虛幻的黑暗之中。
 
「獨行,我知道你在想甚麼。這事急不來,你殺了屠屍寨的二當家,他們已為此發難,再四出殺人,順道要逼你出來。不過咱們這七天來都遣人制止,死傷極微,算是大幸,暫不必憂慮,值得注意的只有一個消息。」冷刀輕輕拍着他的肩膀,試圖將他的怒氣一併拍出。
 
「原來我昏了七天。」他喃喃自語,回想那黑暗中的地獄,那片景象的詭異,像是半個時辰前的事,從未想到已是人間七日。見着眼前的冷刀和卓入雲,才意識到自己不應對過去了的怪夢耿耿於懷,便問道:「甚麼消息?」
 
「壞消息!屠二爺有一兄一弟,其兄『鬼面屍王』乃是寨主,其弟『虎翼屍王』十年未見人影,遠離屠屍寨,埋首練功,至今功力該比兩兄長加起來還高。據報探知,為了報仇,鬼面屍王已召他回寨,這下屠屍寨更難對付了。」
 
「那麼以衛道會現有實力,也不足與屠屍寨一拼?」
 
「非也!這裡只是衛道會的一個分舵,近日十二山寨都蠢蠢欲動,兄弟們都不在這裡,坐鎮此分舵的高手就餘卓兄、范大哥、鐵舵主跟我,不宜輕舉妄動。」
 
獨行聽了皺着眉 ,卻又很快鬆開了。他暗暗恨着自己的身體不爭氣,不然絕不會懼戰。沒錯,他確實懼戰了,七天之前的他從未想過退縮,就因為他還沒有知道天下正在讓群魔起舞。若要肩負守正辟邪的大任,現在就死不得。
 
但教他真正鬆開眉頭的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卓入雲的竊笑,盯着冷刀竊笑。
 
「卓兄,你又來了⋯⋯」
 
「是你又來了,總是故意不提鳳姑娘,人家就這麼討你厭?還是你嫌人家功夫太弱,說不上高手?」
 
「我忘了而已。」他馬上對着獨行道:「這裡的高手還有一位鳳姑娘,不過你得提防提防。」
 
有趣的一幕,竟引不起獨行笑一聲,臉反而驀然又沉下來,「姑娘」這兩個字,從他七日前的記憶深處取出些甚麼東西,急問道:「小菊!小菊在哪?」
 
兩人被他過度嚴肅的口面驚着,即收起笑面,冷刀反問道:「是不是你救回來的那姑娘?原來叫小菊。」
 
「她在哪?」
 
「放心,咱們已經安排了地方給她,就在這裡,不過她該是受了驚嚇,不願見人,也不說話,過些日子才去看她吧。」
 
「那少年命絕前求我救她,只怪我慢了一步,僅能保她性命⋯⋯」這句話已預備一氣吐出來,最終卻給獨行吞回去。他不太願想起當日那少年在他面前由生到死的神情,亦不願這少女的悲慘故事公諸人前,有些事情說與不說、甚麼時候說,還是不好讓自己決定,沉默一下或許更好。
 
「對了,卓兄,險些忘了今日着你來,實有要事。」
 
「要事?怎麼不叫鐵舵主他們來?」
 
「此事他們不知為妙。」
 
「還請細說。」
 
「之前洛陽失守,咱們的人來書,魔道在城中捕殺朝廷忠良之後,每日宰五名百姓,直至找到要抓的人為止。」
 
「洛時英不是去殺那領頭人嗎?」
 
「時英失手了,損了十來個兄弟,領頭人正是連破軍。」
 
「師兄⋯⋯」
 
「他的為人和本領你最了解,要避,你也好勸他幾句;要戰,你亦有把握。咱倆今夜便去,兩天便回,洛時英在城外候着,你怎麼看?」
 
「此事⋯⋯不如先知會鐵——」
 
「他不會讓我們去的,原來這裡與八個正道門派相依,如今被孤立,魔道與十二山寨虎視耽耽,不宜分散實力。他已命時英撤回來,但你也知道這小子不會聽命。咱倆若能解救洛陽,便少一方顧慮。怎樣?去不去?」
 
卓入雲正欲回答,可又瞟向獨行,將答案留在口中。
 
「我不會亂說話。」
 
「哈,是卓某一時起小人之心了。冷少俠,咱們日落便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