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深,月光害羞躲着。夜幕最深處,也是漸白的開端。
 
洛陽昔日的繁華,已不知何處去了,就像今夜的天色,人間多美麗的一切,都被徹底的黑暗抹去。天會變亮,壓在洛陽城上的黑夜卻永不見日出。
 
細雨淒迷,這點夜雨洗不清刑台上的血。洗不清也好,橫豎在這個人命比蟻賤的時代,哪有一天不濺血?城牆上人影躍動,很快又回復平靜。在飄搖輕雨交織而成的薄紗下,就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三條人影!只有三條人影,可是一瞬之前,城牆上立着十幾道人影。
 
微涼的雨水落在傾斜着的寒鋒之上,蠕動至最銳利的盡處,拖着血絲滴到半空,融成一體。溫血與冷雨的結合,這個短促而妙不可言的過程是美麗的藝術,可惜這三個人都不懂欣賞。
 
「青天門、鷹爪門、滄海派、霸槍門,還有燕子幫,應該沒有看漏。」




 
說話的是個小伙子,年約十六、七,然而臉上稚氣盡脫,兩眼流露的冰冷殺意,彷能凝結身邊的雨。他的一雙匕首全是嫣紅,方纔城牆上十餘人,都死在他手,兩個同夥根本未曾出手。他十六、七年的人生從沒白過,這麼多年來,他的工作就是殺人。最初是受命殺人,後來則是受財殺人,方今是為天下而殺。「催命鳥」的名號,洛時英當之無愧。
 
「甚麼?時英,你在信上不是說只有青天門嗎?」冷刀囗裡問着,眼睛卻發亮似的在辨識腳邊的屍體,看了又看,知道洛時英所說不虛。
 
「只怪我上回失了手。」
 
「這怪不得你,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容易對付的。」
 
「上回殺不了他,今晚他可逃不掉!」




 
「不,你今晚的對手不是他。」他眼看洛時英要張嘴說話,便急搶道:「他的事由卓兄來處理。」
 
「卓入雲?冷大哥,你這是不相信我!」
 
「他們是同門,讓卓兄來辦比較好。」
 
洛時英一臉不滿,嘴唇微動的無聲大罵,冷刀待他罵完了,才緩緩道:「咱們要聲東擊西——」
 
「好!讓我大殺一番,消消氣!」




 
城牆之高,並不夠資格考驗洛時英的身法。看他半空兩個起落還未着地,反借一道巧勁再次縱起,化作飛箭,在連綿的懸山式屋頂上穿梭。
 
冷刀只歎了一口氣,沉默無言,身後卻傳來一道溫柔而響亮的聲音:「冷大哥,我覺得事情有異。」
「我亦有同感。」這句話只在冷刀心裡講了一遍。
 
「朝廷覆亡既有五年,還有甚麼他們要殺的人尚沒有死,也沒加入衛道會或是二宗?就是算真有此人,又豈會躲在洛陽?」
 
「卓兄自會找出真相,咱們還是去助時英吧。」
 
「冷大哥,你⋯⋯你不怪我偷偷跟來嗎?」
 
「我怪你了,難道你以後不會這樣做?」
 
冷刀沒有回頭,這句話彷彿是說給雨珠聽的,而且沒有等到回應,便縱身下去。他不喜歡跟此人說話,多說一句,就多惹一些麻煩。在他眼中,即使要面對千軍萬馬,甚至對上唯我獨尊這魔頭,也不及此人來得麻煩。




 
「麻煩」這種東西倘若化身為人,定會是個女人。給他麻煩的,當然是個女人,這並不稀奇,有趣之處在於這個「麻煩」在別人眼裡絕非麻煩,可是對冷刀來說,這是個麻煩中的麻煩。
 
鳳姿香這種姑娘,莫說是麻煩,就算是紅顏禍水,都有許多男人願意跟天對賭。光是武林名宿鳳凌霄的千金這個身份,已經值得惹一次麻煩,況且她的玉骨冰肌包着一身俠膽,絕色嬌容蓋着書畫才學。她美得有點冰冷,五官也好看得不見瑕疵,似是鬼斧神工的白玉雕像,只是無論她怎麼美,冷刀始終不願回頭看一眼,沉醉在夜空下施展輕身術,縱使她沒有跟上來,甚或離奇的消失了,他都不會在意。
 
他倆追到洛時英之際,已是遍地屍骸。鳳姿香不禁側着臉,盡力不讓這些死不瞑目的臉孔進入眼內。冷刀則是看見裝作看不見,跨過屍身,步向洛時英。面對這些沒有氣息的人,一陣不安也曾在心中掠過,畢竟他們皆非惡貫滿盈之輩,也許在這世道中腐化,也許是身不由己的違背了正道,但冷刀不會後悔,更不會制止洛時英的殺手。
 
當今天下,沒有人不是死不足惜的,要將一個地獄洗滌成人間,心,要狠!
 
「時英,我覺得有些不妥,咱們要小——」
 
唰!
 
洛時英忽然擲出匕首,擦過冷刀耳邊,生起撕碎夜風的嚎叫,將一枝暗箭劏開。
 




「歡迎歡迎!本門主已恭候多時⋯⋯欸?怎麼只來了三個人?」
 
說話者在人群裡擠了出來,身後的四人緊接而上。冷刀一瞥,都認得這些人。
 
「原來是霸槍門馮門主!還有幾個幫派的高手前輩啊!」
 
「好說!咱們絕不欺負後輩,若你們願降,不會有性命之危!你們身手尚算不俗,大人必會重用!」
「大人?看來前輩們都很樂意當走狗呀!」
 
「江湖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武林風雨侵蝕了多少門派?巨浪吞噬了多少人物?大人神武英明,立誓永保一零八幫派不滅,千秋萬世。」
 
「你們的千秋萬世害了多少人命?」
 
「成大事須不擇手段,忍一時之痛,換來武林千世不改,互不侵攻,這些犧牲算是甚麼?」
 




「那麼你們出手吧,今晚看來還是要多死一些人,就看是誰而已。」
 
「上!」
 
冷刀的右手按在刀柄之上,靜待出鞘一刻。望着敵人衝來,他的內心亦如馬上要爆發的洪潮。一切的靜,都是為了動而醞釀。
 
「冷大哥,你多久沒使過這把刀?」洛時英的一雙匕首交擊着,猶如為這對出生入死的搭檔打起十二分精神。
 
「一年多。」
 
「你若不情願,這裡便給我和鳳姐姐。」
 
「我的刀帶鞘,就是為了出鞘。我的刀出鞘就須見血,所以才要有鞘,而刀有了鞘,我便知道有出鞘的時候,不管情願不情願,該出鞘時,就不得猶豫。」
 
鏘!




 
雨好像停了。
不!雨只是在出鞘的一剎結成冰,將整個洛陽城凝住。
 
城的另一端,亦靜得可怕,兩個人在雨中對望多時,沒有動手,任由小針般的細雨刺進身體。卓入雲的臉色十分難看,因為他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就是說話,說完了就動手,若然不說話,就是立即動手。
 
站在他對面的便是青天門掌門,「問天劍」連破軍。他長得很平凡,也不像卓入雲有些鬍鬚映襯着,卻散發一股壓力,總會讓人退後幾步,這種壓力全是來自他不平凡的身手,不平凡的劍。
 
「拔劍吧,入雲。」
 
「師兄⋯⋯」
 
「我叫你拔劍!」
 
連破軍取出了一道白虹,指着他的眉心。卓入雲憶起冷刀對他說的話:先勸降,後動手,自己最了解師兄,要打也有勝算。他覺得可笑,也覺一點愧疚,更後悔答應冷刀此行。正是他很了解連破軍,所以他明白一戰難逃,皆因連破軍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動之以情就會改變主意的人。
 
「好!」卓入雲一撥手中銀影,擊開了連破軍的劍鋒,兩人各退三步,穩住陣勢。
 
「我『問天劍』早就想跟你的『開天劍』一較高下,以前比試皆點到即止,今晚終於可以來真!」
 
連破軍前足一踏,地上雨水瞬間濺起,而他的人已經繞到卓入雲背後,揮了第一劍。當濺起的雨水重回大地時,血就似鮮花一樣綻放。這是誰的血?在劍影亂飛的同門相殘一幕裡,無人能看得清楚,血花盛放,一朵接一朵,彷若濕冷的地面為群芳注入生機。連破軍對自己的劍很有信心,毫不退讓,招招為攻,且攻勢千變,身法風騷,縱然自己播下了不少血光之種,仍無休意。卓入雲果真劍如行雲,勢似大海,將來招吸納化解,輕則卸,重則避,乘虛還擊,雖有損傷,但至少血不獨流。
 
三十招過後,招已老,劍勢盡,兩人撤招分立,只有戰意未被冷雨撲滅。
 
涼透整夜的雨悠悠洗刷着他們的傷口,也清去劍上的血跡,但這都是徒然的,他們都知道剛才的三十招不過是開端,一會兒便會有更多、更深的傷口,更濃、更腥的鮮血。
 
「入雲!我的招式你很清楚,你的劍法我也能看破,不過我的功力比你深,你注定要敗!」
 
「雨未歇,你我還站着,豈能說敗?」
 
這場劍決,決的恐怕不僅是勝負。卓入雲不經意的看到血花雨塘中的倒影,看到那天的自己、那天的師兄。那一天,就是一零八幫派投奔唯我獨尊之前的一夜。
 
那夜很美,月圓星麗,雲稀風清,與今宵相比,實在有天淵之別。青天門內的氣氛卻不怎麼好,吵鬧之聲彷彿通上九天。
 
「青天門到底誰說了算?」
 
「此事關乎青天門聲譽。」
 
「此事關乎青天門存亡!」
 
「正道未亡,咱們怎可棄明投暗?」
 
「難道指望衛道會?他們勝了多少遍?敗了多少遍?根本就不是那個瘋子的對手!」
 
「正是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徒削弱了衛道會的實力!」
 
「崆峒、天山、長白、唐門、丐幫、天劍都答應了那個瘋子,我們這些小門派還能怎樣?莫非你想見着咱們被滅門?」
 
「師兄,唯我獨尊天性奸險兇殘,野心如狼,草菅人命,青天門雖非名門大派,至少重義修德,屢出俠者,決不可——」
 
「好、好!夠了!那瘋子是瘋,但可保存青天門,亦可止息江湖紛爭,何況我們已經沒有選擇,逆者必亡!我既為門主,此事該由我決定,明日辰時我便去赴會。」
 
「咱兩師兄弟日後再見,你要我如何啊!」
 
「拔劍便是。你已經不是青天門的門人,無須留手!我不殺你,即是為青天門多留一分威脅;你不殺我,青天門永歸唯我獨尊,你應當明白!」
 
水中倒影漸淡,劍鋒上的殺意更濃。劍,就該無情一決!
 
百年江湖,劍中神聖盡是無情之人,不管是「墨夜劍客」那種人人皆可殺的冷血,抑或「孤舟神劍」那超塵脫俗的清靜無欲,只有不為情所累,方能像劍身一樣直、劍鋒一樣利,這樣的劍才是無堅不摧。而刀中王者,皆大情大性,都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四十年前的武林神話裡便有五柄刀,五人刀法無雙,就如「狂刀龍吟」豪邁剛烈,嗜賭好酒,還有「浪刀笑風」的樂天隨性,柔善多情。
刀如人,劍如神,故此百年以來,江湖從沒「刀神」、「刀仙」,只有用劍的才獲此等盛名。
 
冷刀也是個有情人,他的刀快得可怕,映入眼簾的不是刀,而是一顆流星,一顆塗上丹砂的流星。
 
他們三人都受了傷,鳳姿香傷得最輕,本應在她身上裂出來的傷口,都給洛時英與冷刀分掉。她看着冷刀,雖然只看見他的背影,卻很清楚他吃了多少不應受的傷。她一直都很擔心,生怕冷刀終有一刻倒下⋯⋯一切的擔憂到此為止,因為他們的敵人已經沒有多少個能站起來。
 
剛站在霸槍門馮門主身後的四個高手已經死去,破腦、剖腹、開膛、斷腰,一擊即殺,冷刀沒有對他們留手,只因刀已出鞘。馮門主的槍儼如被寒冬摧殘的瘦枝,昔時穿雲貫日亦易如反掌的「霸槍」已不知何去。霸槍不是霸槍,「一槍鎮山河」的馮稀嵐亦已不是馮稀嵐,不過是一個氣概全失的廢人而已。
 
他很後悔小瞧了三人,尤其冷刀。他從未見過冷刀出手,只聽說他的刀如同飾物,要見其刀出鞘比見鬼還要難。馮稀嵐半生活在腥風血雨中,砍殺過的刀客數之不盡,有名氣的也有幾十,怎樣驚世駭俗的刀也敵不過他手中霸槍。這場血拼之中,他身無重創,冷刀卻徹底的擊敗了他,比殺掉他還要徹底。有些人對別人失去信心以後,自己反而變得強,然而對自己失去信心,對一生中引以為傲的東西失去信心,就像被抽去魂魄,沒了靈魂的身軀便無作用,如化雲煙,世間所有血肉之軀亦當如此。馮稀嵐沒有死,卻也是死了。
 
「馮門主,回頭是岸!」
 
「休想!」如此回答的不是已死的馮稀嵐,聲音來自城北高處。這聲音短促、沙啞,聽着極不舒服。
「誰?」
 
冷刀舉頭張望,瞧見兩人,一人的劍已經出鞘,一人無力的跪着。冷刀聚精會神,嘗試在細雨黑夜裡看清兩人的真面目。
 
「卓兄!」
 
跪下的人,正是渾身血斑的卓入雲。
 
「滾出洛陽!不然⋯⋯」
 
他將劍移近卓入雲的脖子,省去不少說話。
 
「別傷卓兄!」
 
「滾!」
 
冷刀回頭看看洛時英,見他打着眼色,無聲說道:「冷大哥,我也不知怎麼辦!」本想再望望鳳姿香,卻想起了她是個麻煩,反正她也不能解決此困局。說來的人就是自己,無功而還實在會丟清面子,更不知如何面對分舵的兄弟。他對卓入雲的斤兩了解透徹,萬萬算不到他居然慘敗如斯,若要保他不死,即使不願也得撤。
 
「咱們撤退便是,莫傷卓兄!」
 
如果卓入雲沒有昏過去,他肯定會捨身成仁,可惜他連眼睛都掙不開,也不好想像他醒來以後會否責怪冷刀他們。
 
三人收起了從頭到尾都變紅的兵器,轉身朝洛陽城南門走去。他們從這邊闖進來,打算解救洛陽,此刻從這裡離開,失了卓入雲,弄得一身是傷,更救不了洛陽。天意玄機,在凡人眼中,不就是「無奈」兩個字嗎?
 
此刻夜幕才半褪,細雨仍飄。冷刀緩下腳步,愁望上蒼,依舊是黑夜冷雨,雨中泛起了卓入雲,泛起了連破軍,卻始終看不清楚他的臉。
 
這夜,實在太漫長。
 
這雨,實在太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