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悽的世間上有金秋,秋天裡有蒼涼的急風,風中有孤單的人。
 
獨行的背影永遠是如此孤單,他的背影又給人希望,同時亦帶來死亡。有時他都反覆思考着,到底哪一樣只是假象,哪一樣才是真實。
 
「你叫獨行,是吧?」
 
秋公子步到了他的身後,不知是秋公子腳步太輕,還是他想得太入神,竟沒察覺到秋公子在身後站了一會。
 
「我的劍不會再指着你。」
 




獨行沒有在意這件事,也自然沒在意這句話。實在有太多事情要去想,還有更多的不願去想,獨行的腦海湧起洪流,惟有投下一根又一根定海針,將煩擾的事挨個解決,便先張開他喜歡沉默的雙唇。
「這個地方真的安全?」
 
「秋家不過是個空洞的金庫,值錢的早被搶去。就算是十二山寨的賊匪都不會費勁來此。」
 
「反正你不喜歡待在這種地方。」
 
「哈哈,我早說你這個人有意思!你所言甚是,我從前就不喜歡這個地方,不喜歡秋公子。」
 
「若你不是秋公子,我們豈非擅闖了別人的家?」冷刀負着疲態踱過來,但情況還不算壞,至少他尚有開玩笑的閑情。




 
「我不是秋公子,『公子』本來就非我名,『傷』才是。可別忘了我仍是姓秋,這裡怎麼也算我的地方。」
 
冷刀道:「秋傷?這名字聽着有些悲涼,跟他一樣。」
 
如此一說,秋傷與冷刀不約而同的望向獨行,他的臉依舊沒有喜怒哀樂,打從認識他的一天,他已是這個模樣。可是說話有時候很是奇妙,就在這一息間,他的孤影忽然被一陣秋風包圍,這風卻更寒,遠比秋風寒。
 
獨行不習慣成為目光停留處,便道:「你們看出了甚麼?」
 
秋傷頓時回神,急道:「沒甚麼,看你這人比我還怪,覺得有趣便多看一眼。對!冷刀,鳳姑娘傷勢如何?」




 
「你我輪流傳功逼毒,她又有武功底子,已無大礙。小菊照料着她,休息一下就好。」
 
冷刀道:「魔道出現在鎮上,我覺得事情不簡單。」
 
秋傷道:「她們潛伏已久,我反而奇怪衛道會怎會不知。」
 
冷刀道:「我們只知那魔頭要剿滅處於朱雀分舵南方的兩寨。這小鎮⋯⋯在朱雀分舵與兩個山寨之間!難道消息是假的,他們早已滲透這一帶?」
 
秋傷道:「你們甚麼時候收到消息?」
 
「幾天前。」
 
「她們在一年前已混入上品樓。」
 




「即是⋯⋯他們可能掌握住兩寨,甚至朱雀分舵的一舉一動!」
 
「你們可能從一開始就入局了。」
 
天昏地暗,看厭了的晚色又不請自來。又是一夜的開端,一天的光陰短得讓人不自在。每晚的暗夜都有分別,但又說不出有甚麼分別。大抵只有滿腔詩情畫意,縱情山水的人,方會感受到新鮮的夜晚。只是,這風舞雲動的血色長空下,哪裡還能找到這種人?
 
鳳姿香的臉尚有點蒼白,這白與她本來的膚色十分接近,若問如何看出她的倦容,那就是少了一抹冷中帶暖的紅暈。冷刀將手背輕放在她的額上,她沒有發熱,不過冷刀的臉卻有些熱,有些紅。眼前這個女人,原來並非那樣可怕,並非連眼神都要迴避的可怕。她這個模樣,都是冷刀害的。這種感覺就似被全天下的雪亮目光審判,捨命相救的,竟是自己一直冷待的「麻煩」,這種事實在不太光彩。
 
愧疚還是到此為止,他怕鳳姿香張開眼看到他誠實的表情,激發起內心最深處的情感。這種情感很珍貴,冷刀卻不能接受。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這種苦了自己苦了人的情感,最好沒有,倘若有了,都絕不會放在鳳姿香身上。
 
冷刀別過頭,見着抱劍打嗑睡的秋傷。誰都看得出,他與「雁秋南」是久別重逢的,一個大男人抱劍的動作,居然跟小孩護着玩物的神態有七分相似。他斷斷續續、隱隱約約的偷望着鳳姿香,特別是她的臉。雖然帶着點青白,卻對她白璧無瑕的五官打不成折扣。他感覺到這個舉動已遭察覺,也別過了臉,目光於是無意的照射着獨行,獨行的背影。
 
獨行沒有看見任何人。他在安靜的時候,總是不卑不亢的,不垂頭喪氣的呆望大地,亦不好高鶩遠的仰視夜幕。因為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若問有甚麼值得他走下去,那該是一個承諾和責任——小菊的性命安危。
 
冷刀坐在他的身旁,朝着他雙眼所望的方向看過去,一無所見。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前方有甚麼好看?」




 
「沒有東西好看。」
 
「你已經看了一整晚。」
 
「我還未看通。」
 
「看通甚麼?」
 
「那個局。局中的人,局外的人,設局的人。」
 
「洛陽那夜,我也發現了一些事情。他們不是要找甚麼朝廷中人,而是重要百倍的⋯⋯人,或者是東西。」
 
「這個人,這個東西,不能落入他們手裡。」
 




「說起來,我倒關心卓兄的安危。自從洛陽夜戰,就沒了他的音信,探子能到的地方都找不到他。」
「未見屍首,應該還活着。」
 
「你信不信命運?」
 
獨行沒有回答,他本來打算回答,卻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他是個不信命運的人,因為他的命運太模糊,明滅隱現,甚至不肯定現在的自己就是真正的自己。他對這麼不實在的東西一點都不信,只相信親眼目睹的,然而亦不是絕對的相信。只不過,人又怎能完全不信命運?命運是無形的力量,他至今所做的一切,還有溜走了的過去,難道不是命運的遊戲嗎?
 
「我相信命運,它會讓事情的真相找上門。」冷刀總覺得命運常在身旁,眷顧着正道。
 
梧桐葉落,是秋夜帶來的凋零。風中的殘葉應該是悲傷的,無聲的悲,無影的傷。一葉被擺弄着般飄到冷刀跟前,他發覺這片葉有些不同。它比秋天的涼意更盛!比天更涼的,就是劍氣!這片葉着了地,詫地留下了一道針葉狀的裂痕。
 
冷刀跨步出去,掠到秋家曾經風光如畫的院子。秋傷的睡意也被吹散,立馬追去。這樣的環境,怎少得獨行?他做了個手勢,讓小菊留在這兒,照顧着鳳姿香,其餘的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
 
院子裡來了個不速之客,他的面具是駭人的,是一隻凶獸的面貌,眼露凶光,口鼻猙獰,獠牙外彎,還附着銀白色的毛髮,徹底將他的整個頭顱覆蓋了。秋夜已夠淒涼,他的來臨更為這情景添上一層濃厚的寒,這寒是出於恐懼的。
 




恐懼教人屈服,卻也教人克服。
 
「雁秋南。你就是秋傷。」他的聲音是低沉沙啞的,極不自然。以一個遮掩面目的人來說,如此假聲並沒甚麼出奇。
 
冷刀道:「遮遮掩掩的,你是四凶使。」
 
「眼光不錯!我正是檮杌。」
 
冷刀回頭向秋傷道:「你這個安全的地方,看來不太安全。」
 
「哈!如果咱們三個都敗了,才算不安全。敗的是他,又豈會不安全?」
 
「我說不過你。」
 
檮杌拔出了劍,釋出一波劍氣,剛到三人鼻子前便消散。劍氣不傷人,這是警告,警告他們眼前這個對手不是個玩笑。 能夠擊出劍氣的人,舉世難尋;能夠完全駕馭劍氣的人,更是萬中無一。
 
「今晚要死的只有姓秋的。」
 
冷刀擋在了秋傷身前,誰都曉得這是甚麼意思。
 
「冷刀!你的時辰未到,我不想殺多餘的人。」
 
「我等生死,從來不由邪魔外道主宰。」
 
「武林⋯⋯不,天下都是大人的,統一天下是早晚的事,你們的性命也不由你們的。」
 
「那魔頭的皇帝夢該醒了,衛道會一天還在,都不會將天下交給你們。」
 
「大人統一之後的天下,方為真正的太平。大人制止了一零八門派的互相侵攻,所有幫派都不會被巨浪磨滅。難道你不想武林再無風雨、再無殺戮?」
 
「傾覆家國,居然敢說太平?」
 
「朝廷走狗都死有餘辜。他們的腐敗、利欲薫心、結黨營私,陷黎民於水火之中,天下有目共睹。我們做過的,有哪一件他們沒有做過?他們做得更狠,只是他們會掩飾。」
 
「你無謂再說狗屁話。」
 
「你爹冷罡是朝廷中人,莫非你不清楚他幹過甚麼事?」
 
「我爹忠烈驍勇,你想說些甚麼?」
 
「七年前的事,你怎不去問沈策全?」
 
乘着冷刀的心中走過一絲疑惑,檮杌認真出手了。
 
劍影似花,在秋裡綻放,迷住了死寂的空氣。秋傷迎上去,「雁秋南」的鋒芒如風中亂絮,亦雁過無痕。這一招,雙方也佔不了便宜,卻摸透對手的實力了。
 
若然他倆的劍法是個人,秋傷的劍法就是個淡泊名利,隱世求道的老人,這老人的心,卻是一團不息的火,只有風一來,便燒得更狂更猛,活像個滿身精力,不吐不快的年輕人。檮杌的劍法則是個氣焰萬丈,正處巔峰的年輕人,但有着老練的腦袋,如同流動的水,無論遇到怎麼樣的器皿,都有應對的能耐,骨子裡是個永不倒下的滄桑者。
 
四十招的往來,讓人眼花撩亂,冷刀和獨行都不知如何插手,因為兩人的劍招都只為對方而發,容不得他人摻和。冷刀的神情變了,秋傷的也變了,那面具中的雙眼窺探到這一切,招式亦隨之而變。他的劍忽然急了,這不是他的作風,但為逼秋傷硬接下他的招,這已算是上策。接下了五劍,秋傷開始倒退,第六劍便將他震飛三丈。
 
「你的內力竟然大損,天助我也!」
 
檮杌正欲追擊,忽見眼前劃來一道虹光。快刀如輪,冷刀的招向來快得令人難以捉摸,這一次偏為這個「向來」打上句號。檮杌連破他三招,不只是招架,或是迴避,而是赤赤裸裸、裡裡外外的拆解了他的刀招。
 
「你的內力也——」
 
冷刀的刀對他而言或許是雕蟲小技,不過有一個人,有一雙拳頭,真是不可防。拳頭打出來的傷,與兵刃劃出來的傷非常不同,兵刃劃過處,是涼的,鐵拳重擊處,卻是熱的。
 
一陣亂拳閃過,檮杌渾身發熱,每一息呼吸的時間,都承受了幾道萬鈞衝力。無論多凶猛的攻勢,始終都會有緩下來的一刻,這一刻就是檮杌回敬的時候。
 
「滾!」
 
三道劍氣隨聲而至,將獨行擠在中央。雖被劍氣所傷,他的身軀彷佛穿了鐵衣,竟然砍不進去,只把他震得吐血。
 
「這身硬功⋯⋯」
 
檮杌心中掠過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暗生驚惶,但他見着獨行狂噴腥血的一刻,便如釋重負的一笑。他在諷刺對手的弱小,也在自嘲那不應出現的畏懼。
 
「姓秋的!大人看你身手不俗,劍藝精進,讓人暗中監察,本來奪得天下之後,給你開宗立派,在新江湖佔一席位,怎料你也是一個愚者。」
 
「哈,魔道若對我如此瞭若指掌,又豈會在『上品樓』下手?這裡曾經是我日夜流連的天地,當年生意不太好,我偏喜歡這兒的靜,有幾位姑娘實在很耐看,不過她們應該死在你們手上了吧?」
 
「嗤!你真的是個風流種!是我們算漏了!不過你也得死,新的天下容不得你。」
 
「新的天下?不會憐香惜玉的人,肯定不會築起美女如雲的天下,哈哈⋯⋯」
 
「庸俗愚昧之徒當然不能理解大人的宏願,歷朝歷代,武林常遭朝廷逼迫,你可知道有多少門派、多少武學歸入塵土?山河臨滅之際,卻號召四海豪傑相助,為朝廷灑血。大人的天下,以武為尊,百姓受各門各派管轄,又有何不妥?」
 
「沒有不妥,就是痴人說夢而已,魔道中人原來這般有意思!」
 
「你⋯⋯」
 
也許是痴人說夢,但有時候就因為一個瘋子訴說了夢話,有些人才發現自己亦是一個瘋子。瘋子的眼中,不是瘋子的人,全都是不可理喻的瘋子。秋傷心裡很明白,想着怎麼招架他因怒發瘋的一劍。
此夜悠長,來客易請難送,秋傷口裡仍是漫不經心的寫意快活,其實心底已壓着一塊巨石,巨石是由萬種不祥預感塑出來的。他偷瞄了獨行一眼,立馬知道他不能再戰。
 
還有冷刀。
 
他相信冷刀至少能接下二十接,可是⋯⋯冷刀的心動搖了。不是心無旁鶩地出鞘的刀,都是斷刀。
 
晚風驀起,吹動了檮杌的鬼步,更彷彿吹滅了秋傷的生機。
 
風能滅火,亦能煽火。一縷仙風躍過了秋傷的愁眉,這風不是來自夜色的,而是源於一對翅膀。
 
武林七大暗器,「雙飛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