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星河寨真能見得到星河!」
 
秋傷滿臉愜意,躺臥半塌的床上,從破了洞的房頂中仰望星河。這個洞不知怎麼來的,但它肯定比完整無缺的房頂來得有意思。
 
浩瀚的星河藏着些甚麼?永恆的美麗,無盡的空虛,冷漠的蒼天,深邃的哀意,重複的迷失⋯⋯然後秋傷看到了自己,渺小的自己。他眨一眨眼,已經找不到自己了,卻又望見更多的自己。
 
「你真的不要看?你要睡了?」
 
「兌現不到承諾,明日午時,你我都要死。我在想法子,沒有睡的閒情。」
 




「反正要死了,不如多看兩眼。」
 
獨行側臥在冰冷的地上,面對一堵有裂痕的牆,分不清那憂鬱的淡灰色是牆的本色,抑或是厚塵的喬裝。無眠夜,他看不見星河,但看見了更多東西。
 
他看見「雙飛翼」,看見這暗器的精妙設計,兩鏢同體,比翼雙飛,形影不離只能給予皮肉之傷,黯然分別則會釋出劇毒。那不遙遠的晚上,檮杌就被這枚暗器擊退。
 
他看見檮杌的快劍横砍,擊落了「雙飛翼」,卻也因此中招。
 
他看見鳳姿香又再昏過去。
 




他看見破曉時分,一匹瘦馬在西風古道裡奔馳,馬背上的是帶着謎團的冷刀,還有永遠追隨冷刀的麻煩,馬蹄邁進的方向,是朱雀分舵。
 
他看見三個人闖進了星河寨這個虎穴,然後小菊被抓住。
 
他沒有再看見任何東西了,只剩熟悉的黑暗。縱然不打算睡,連番折騰的身體還是與他的心意作對了。黑暗之中,竟然有人影,這些人影存活於黑暗裡,是多麼⋯⋯多麼⋯⋯獨行亦不知道這種感覺是甚麼,有點親切,有點驚慌,最明顯的就是憎恨,而這些人影好像跟黑暗很搭配,像是黑暗的分身,本質就是黑暗。他步近模糊的人影,驟然望見五張面具,其中一張正是檮杌,其他面具亦相類似,無一不是張牙舞爪的狂獸。
 
「獨行!」
 
來自背後的呼喚驚動了他,一回首,卻見到第六張面具。這面具忽然裂開了,露出不再模糊的面貌,這面貌⋯⋯是他自己!
 




「獨行!」
 
「誰?你是誰!」
 
他終於從黑暗中逃離,面前仍是灰色的牆。
 
「你⋯⋯」
 
秋傷壓在床上,那半塌的床已經全倒了,變為一堆爛木。
 
「你怎麼了?」
 
「我⋯⋯我也想問你怎麼了,我拍了拍你的身子而已,用不着運勁護體吧?」
 
「是我把你震飛?」




 
「不然還有誰?你之前受過兩次傷,肯定將體內的瘀血排出了,功力運行得更暢順,才會這樣。你可有覺得功力更充盈?」
 
「難怪我總感覺有道真氣在體內游走,不吐不快。」
 
「你的功力還沒有完全回來,必須適可而止,萬勿強行催功。」
 
抬頭望,星河仍在,夜色未淡,夢中黑暗無邊,原來只是一個時辰內的事。
 
秋傷掃去身上的木屑,道:「我想到了一個法子,但不肯定能成功。」
 
「也得一試,小菊在他們手上,時間所餘無幾。」
 
「咱們查探兩日,仍找不出潛伏的魔道,既然找不出,倒不如讓他們自己現身。這兩天內,你我都察覺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這不太尋常,他們總該有往來,總不可能毫無破綻,何況這裡的人不知道咱們的身份。所以可能有二,其一,魔道只安插了一個人在此,其二,他們以為魔道只安插了一個人在此,互不相識。」
 




「你認為⋯⋯」
 
秋傷的臉泛起微笑,會心微笑。區區一個秋傷,已動用了曼陀羅谷,將上品樓改頭換面。
 
「無論是哪個可能,方法如一。他們縱不識彼此,都會認識一個人。」
 
「四凶使。」
 
「檮杌若是現身了,他們也應該會現身。」
 
「這不一定。」
 
「所以我說『應該』。」
 
「你要將檮杌引過來?」




 
「哈哈!我怎會引一個打不過的人過來?檮杌當然不會出現,但我會。」
 
「你要裝成檮杌,莫非你會變戲法?」
 
「我就喜歡你這個模樣,永遠都是沒有表情,不知你是認真還是說笑。若我會變戲法,你們哪裡尋得到我?」
 
「你到底有何法子?別耽誤時間,我不怕死,但小菊不能有危險。」
 
「開口是小菊,閉口也是小菊,你啊⋯⋯亂世佳人,總沒好結果⋯⋯欸,別盯着我,不過是個玩笑。我過目不忘的本領,豈能只用在美人身上?檮杌的面具、劍招,我也記得十中八九。四凶使皆鬼鬼祟祟,藏頭露尾,並非每個魔道中人都能認得清楚。」
 
「檮杌不能無故現身。」
 
「你是衛道會的探子,暗查魔道潛伏一事,檮杌洞悉大計敗露,親自揪出你這個探子,這個理由可夠充分?」
 




「如此定必驚動山河寨的惡匪,何寨主明言,捉拿魔道一事,只有我們跟他知道,雖容我倆調查,但若事敗,身份被揭,亦不會保住我們。」
 
「事成之前,這兒的人會全力捕殺你,絕對是九死一生。」
 
說到九死一生,兩人便沉默了。相識數日,一個要別人押上性命來相信自己,另一個要押上性命來相信別人,這實在萬分可笑,亦教人笑不出聲。「相信」是人間最不可靠的事之一,「相信」就是個謎題,謎底卻都是背叛、出賣、失望⋯⋯數之不盡的悲劇。不過朋友間若無相信,又怎算朋友?或許這般淺的友情不值如此重的信任,看起來是很荒謬,很沒道理,但打從龍殿受血洗、皇城被佔據、生靈遭塗炭的一刻,世界已經很荒謬,很沒道理。
 
獨行忽道:「你可知這是個沒有把握的下策?」
 
「沒有上策、中策的時候,下策便要一試。」
 
「就行此計。」
 
「我倆不一定能活。」
 
「你甚麼時候想出一個自己都沒把握的法子?」
 
「哈哈,你去問問這星河吧!」
 
秋傷指着那個破洞,星河隱隱透着光,閃爍不定的是天命。
 
星河艷麗,卻非人人有運看見,即使看見了,亦可能找不到一絲美感。放在亂世與盛世也會是同樣的心,就是秋傷的心。風來了,順風而飄;水來了,隨水而流。有美景,盡收眼底;沒美景,蒙頭大睡。秋傷這種人都是幸運的,因為他們的心很輕,會流動,除非有人擋在面前煞風景。
 
與之相反的就是冷刀。風來了,就要看它是清風還是邪風;水來了,也得看它是淨水還是濁水。要得日月,山崩地裂仍往天上攀。匡扶正道,水淹火燒亦決不退避。他的心重如鼎,幾乎不會流動,就算快樂,也不徹底,幸運,也不到尾。
 
夜晚的村子很靜,但很溫馨。冷刀聽到一些雜亂的聲音,好像有孩子哭,也有孩子笑。有用以拌飯的閒話,又有鳴蛩勸織。這些本是人間最原始、毫無修飾的聲音,可惜當今不易聽得到。
 
「沈某人實在猜不透冷少俠何以夜遊此地。」沈策全拉住披風的領口,向不近人情的秋風作無用的對抗,那些溫暖的聲音亦幫不上忙,讓他走一步,身子就發抖三趟。
 
「自從加入衛道會,我一直在前線奔走,好像未曾停下,仔細看看這些百姓。」
 
「若沒有冷少俠等義勇之輩,衛道會就不能從魔道與各門派手中取回這些地方。不過冷少俠想瞧瞧血汗拼來的成果,怎麼不早些來看?現在你來了,他們都不知道,難向冷少俠道謝。」
 
「道謝?沈舵主認為這對我們重要?」冷刀的眉頭突然一鎖。
 
「啊不、不!冷少俠誤會了,這裡的百姓都略聞少俠大名,願一睹少俠風采,所以沈某人才說早點來,少俠別誤會⋯⋯」
 
「我開玩笑而已,沈舵主莫在意!」
 
「那便好、那便好⋯⋯」
 
風聲如泣如訴,這陣風、這個秋、這片天,究竟想要說甚麼?它們其實很簡單,要說的已一字不漏的說了,只是人們聽不見、聽不懂。冷刀的腦子卻非常複雜,心裡頭的話不易說出,雖則已在心底說了不下十遍,到了唇齒之間,偏吐不出半個字。這話並不會讓人難為,更不會讓自己難為,皆因這是一道問題,他真正想面對而不敢面對的,是答案。
 
溫馨的聲音漸遠,這裡已經是村落的盡頭,房屋稀疏,暖意全消。
 
冷刀素來不曉撒謊,不曉掩飾,在這淒冷的深處,心中矛盾不自覺的表現在五官上。沈策全正要走回路,發現他沒有跟上,便道:「冷少俠是否有話要說?」
 
「是。這句話⋯⋯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要問沈舵主。」
 
「有話何不直言?此話如不重要,冷少俠定不會叫沈某人出來走動吧?」
 
冷刀頃刻愣住了,原來沈舵主早看穿了他。到底是他的舉止太不會掩飾,抑或是沈策全壓根兒就不是表面那麼遲鈍?脫不掉官腔的嘴和拘謹得虛偽的模樣下,心思居然是水般清澈。
 
「沈舵主的岳丈是徐王,那沈舵主可曾接觸朝廷文武?」
 
「沈某人天資不良,身無武功,頭腦如石,丈人雖有提攜,沈某人僅能混個五品官,地位不顯赫,人緣不甚好,若說認識,也大概知道一二。」
 
「那麼⋯⋯我爹呢?」
 
「冷罡將軍?哈哈,貴為御龍九將,冷將軍算是大人物,沈某人當然知道他,只恐怕他不認識沈某人。」
 
「我爹被封為御龍九將之前,他幹過甚麼?」
 
「冷將軍四出征討,五度征夷,立功無數,後來淮王、燕王策反,冷將軍平亂有功,翌年受封御龍九將。這些事,冷少俠應該耳熟能詳了,為何這樣問?」
 
「我⋯⋯並非想問爹的豐功偉績⋯⋯」
 
沈策全笑笑便收,他已猜想到冷刀要問甚麼,而這個答案先讓自己的臉色難看起來了。他陡然想感謝這風教他發抖,這個臉色看起來就很自然了。
 
「冷少俠⋯⋯」
 
「我與檮杌交戰之際,他說沈舵主知道些事情。我既開口了,沈舵主無須忌諱,還請直說。」
 
「唉,那恕沈某人坦言了。這是許多年前的事,就在淮王、燕王造反的兩年前,江湖三大盟日益壯大,彼此武鬥連連,各地血案環生,後來京師也淪為戰場。朝廷派兵鎮亂,三大盟遂與朝廷交惡。聖上察覺江湖勢力難以駕馭,便遣九位將軍介入江湖,平息內亂。然而三大盟紛爭久久未休,幾位武將不擅處理江湖紛亂,以致江湖敵視朝廷,數度武鬥。當年朝廷分成二黨,一黨力諫懷柔,按撫三大盟,均分地方,以息干戈。一黨倡議武力鎮壓,借機消耗江湖勢力,以固江山。沈某人地位卑微,無人拉攏,未涉黨爭,但朝中所見,盡是針鋒相對。」
 
「爹從沒說過此事⋯⋯」
 
「其後懷柔黨力衰,聖上下旨派兵攻打三大盟總壇。其時,有一位歸隱多年的武林前輩遊說了三大盟首領,亂事已息,正要面聖稟報,以解朝廷與江湖之怨。主戰一黨恐失勢,暗命身在武林的九位將軍率先擒殺這前輩,蓋住消息,繼續進軍三大盟。三大盟被逼上絕路,求朝廷議和,方能保存下來,惜勢力大不如前。及後淮王燕王之亂,亦跟江湖中人有關。淮王叛軍一度入京,沈某人正在京辦公,也入被擄之列。沈某人記得軍隊中有混雜不少江湖中人,說來奇怪,淮王、燕王兵力雖眾,卻未有造反的本事,據說他們的策反,是因三大盟推波助瀾。」
 
「那九位將軍,就是後來的御龍九將?」
 
「正是。叛軍佔領不少城鎮,擄去的官吏、皇室貴族也很多。聖上神軍未至,我們已得救援,來人皆為武林俠士,與叛軍同出江湖,卻正邪分明,沒助紂為虐。不料⋯⋯不料⋯⋯」
 
「他們死於叛軍之手?」
 
「非也!他們死於朝廷之手!大軍臨城,立把叛軍殺了個片甲不留,連那些俠士都不例外,這是領頭的九位將軍下的命令。」
 
「爹⋯⋯為何要這樣⋯⋯這會不會是黨爭所致?」
 
「下令的是御龍九將,該與兩黨無關,至於這一切背後的原因,方今仍無分曉,九將已逝,曾經被擄的朝官亦遭魔道捕殺,此事便沒下文了。」
 
「爹竟是這種人⋯⋯」他回憶着冷罡的身影,猶能看見他的模樣,聽聞他的聲音,這是他的父親冷罡,可是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記憶中的所有,俱變得極度陌生、不真實。
 
最讓人不知所措的,也許不是失敗、不是困難,亦不是轉變,而是發現一直認為如此、一直相信着的事物,赫然是另一個模樣,完全相反的模樣。把心放得重的人,特別容易因此迷惘。
 
「冷少俠不要介懷,冷將軍到底都是個英雄,世間有光能及的地方,自有無光的暗處,有些事情確不該讓太多人知道。冷少俠非朝中人,是個明人,自然不明白暗處的暗事。」
 
「人人都認識英雄,因為英雄只有為人認識的一面,掩藏住的那一面,永不見天日。沈舵主,我說得對不對?」
 
「這⋯⋯哈哈,那就看冷少俠覺得英雄是因人而生,抑或因天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