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公子他們飛鴿來書,星河寨已答允相助衛道會,何以笑正試拉攏天石寨及地鼠寨。他們已在回來的路上了。」沈策全剛放下了信,立馬喚來朱雀分舵的精英,宣布此消息。鐵慌炎、范白林、柳藏花、楚風流、洛時英、鳳姿香都在,獨不見冷刀。
 
鐵慌炎道:「沈舵主,這算是甚麼意思?衛道會豈能與十二山寨結盟?你還要瞞着大家下此命令,可有話要說?」
 
每個字都抹上了火藥,逼得沈策全不知怎回應。他看着每張臉,所有人都好像站在鐵慌炎那邊,等待他的辯解。
 
「鐵大哥,我們先前估計魔道滲透了每個勢力,未得證實,秋公子到星河寨找魔道探子,亦是碰碰運氣,並非把握之舉。」除了對冷刀的痴情之外,鳳姿香算是個聰明人,打破僵局也是聰明人的責任。
 
沈策全連忙補道:「對、對!正是這樣,所以沈某人待事成後才告知諸位。」
 




楚風流駁道:「那麼與山寨結盟又是怎麼一回事?」
 
「所謂同仇敵愾,當今魔道橫行無忌,已得三大盟及一零門派,且掌握敵對勢力之一舉一動,是為天下大患,暫與十二山寨結盟,不過是想多一分助力,早日戰勝魔道。」鳳姿香又幫了沈舵主一把,她心裡該慶幸自己生來就是江湖人,而不是個官家小姐。江湖人跟江湖人說話,遠比跟官僚來得容易。
 
柳藏花冷笑一聲,道:「之後呢?滅了魔道,十二山寨要如何處置?把他們變成英雄,抑或要我們變成流寇?」
 
之後。之後這種東西就像卜卦算命,隨你怎麼說,反正一天未發生也不能算是假。之後是怎樣,一日未到「之後」,都不能說準之後會怎樣。
 
「這⋯⋯」
 




「魔道可恨,十二山寨也可恨。鳳姑娘,你是青龍分舵的人,青龍分舵的仇,你應該記得清楚。」
 
「即使有他們相助,仍難戰勝魔道,若不行此計,衛道會有多少勝算?柳大哥,楚前輩,你們心裡有數吧。」
 
「你要我們如何跟那些奸淫虜掠的山賊聯手?又怎麼防得了他們兔死狗烹?」
 
「柳少俠所言甚是,依沈某人所見,秋公子與星河寨談和之時,定已約法三章,不會行惡,只要不計前嫌,合作也非難事。十二山寨易守難攻,只要他們遷離山寨,並分散其兵力,與魔道全面交戰之際,分編入總舵、白虎、玄武分舵,既能用其力,又可防其反。沈某人待會便通知總舵主,相信他不會反對此舉。」這回輪到沈策全慶幸自己是個廟堂中人,懂得耍一些小技倆,例如怎麼把沒有把握的事說成萬全之策,還有怎麼說到總舵主頭上。
 
鐵慌炎聽到面紅耳赤,早有幾分酒意,一怒之下就破口大罵:「你這是說甚麼狗屁?正就是正,邪就是邪!你最好希望總舵主不反對,若是反對了,都不知你要如何處理那些賊子!」
 




「鐵少俠稍安,沈某人自有備策。如無要事,就請各位先退。」
 
「備策?又是哪個破玩意?早知你正邪不分,我就不舉你為舵主!當個舵主當成如此,像樣嗎?」
 
沈策全陡然冒火,兩目凌厲一瞪,喝道:「退下!」
 
柳楚兩人旋即拉住了醉龍,道:「沈舵主,他醉了,我們先行告退。」
 
一句「退下」,讓所有人知道無論他怎麼好脾氣,始終是個人;無論他怎麼被他們討厭,他始終是朱雀分舵的舵主。人漸散去,沈策全才覺震驚,被方纔的自己嚇一跳,他好像已忘記忍受了多久,嚥下了多少氣。雖不是出身於江湖,但難道自己沒為衛道會和天下付出?
 
清醒過來的他看見鳳姿香仍站在這兒。她的身影的有點可憐,像風吹落的花瓣,原以為柔風在輕撫她,怎知是寒風的冷漠。她的面容也跟剛才不一樣,但這張臉更真。
 
「鳳姑娘,你可有要事?」
 
「沈舵主⋯⋯這不是要事,不過⋯⋯」




 
「你要問冷少俠的事?」
 
「對⋯⋯那天晚上你們談了甚麼?冷大哥回來就沒跟我說過半句話,見面也少了。」
 
「冷少俠的事,是心事,鳳姑娘是幫不上忙的,這些必須由他自己想通,既然他不想鳳姑娘知道,沈某人也就緘口了。」
 
「冷大哥很少會這樣,我不想看見如此冰冷的他。」
 
沈策全凝望她無助的眉頭深鎖,瞬間生出一個念頭,就是告訴她真相,可是他始終是個冷靜的人,是個不會被女人理解的人,因為他的理性自然地消化了情感。他歎道:「唉,鳳姑娘,你尚年輕,有些道理你不會明白,就算明白,亦不知其所以然。鳳姑娘心裡懷着的是何樣的情愫,沈某人大抵知道,有時候男人的鬱結,姑娘們不便摻和,靜靜的陪伴,也許就是最好的幫助。」
 
鳳姿香的表情很是奇怪,對這番說話似已理解,又理解得不透徹。不能盡說的一絲絲愁意似下了眉頭,卻上心頭。她的身影沒有改變,在沈策全面前黯然褪去。
 
一道身影遠去,換成另一道身影的臨近。這是悽冷的身影。秋還未過,天是悵惘的藍,地是無神的黃,兩種顏色加起來,就是這身影的顏色,冷刀就是虛無的悽冷的現實化身。
 




「冷少俠,你可有碰見鳳姑娘?」
 
「我看到她,她沒發現我。」
 
「鳳姑娘很擔心閣下。」
 
「我知道。」
 
冷刀的語氣太平和,平和得冷淡,沈策全聽了便低聲輕歎,因為有位姑娘怕是痴心錯付了。
 
「冷少俠不找她,是否因為冷將軍的事?」
 
「我為了正事才不與她見面。」
 
「哈哈,原來如此!那這件事辦成怎樣了?」




 
「已有眉目。」
 
「誰是奸細?」
 
「沈舵主見諒,說實話,頭緒是有了,但不能妄下定論,現在只能透露應該是青龍分舵來的人,請容我再作試探。」
 
「謹慎為上,冷少俠放心好了,沈某人不會催促。」
 
「謝沈舵主。」
 
「對了,不知冷少俠怎麼看衛道會與星河寨結盟一事?」
 
「四字蔽之,情勢所逼。」
 




金風下的池塘,死氣沉沉,魚不游動,水不泛波。池塘中的倒影也是一樣,鳳姿香望着自己的臉,看見一個幼稚的小姑娘。剛才冷刀雖藏了行蹤,可是鳳姿香依然察覺到他。避而不見,正是最會令姑娘們一臉戚戚的事。
 
「鳳姐姐,你不高興?」
 
「時英?你有沒有見過冷大哥?」
 
「昨夜碰過一趟,沒有說話。」
 
「時英,你認識冷大哥許久了,可有見過他有⋯⋯武學以外⋯⋯大義以外的⋯⋯追⋯⋯追求?」
 
「你是指女人?」洛時英不識趣,偏點破了她的話,教她兩頰泛着紅。
 
「喔⋯⋯是⋯⋯就是問這個。」
 
「從未聽聞。」
 
「那麼⋯⋯他是沒空去想,還是沒有去想?」
 
「冷大哥他——冷大哥!」
 
池塘上多了一個倒影,令池塘回復生氣。這種快樂是至高無上的,只是太突然,鳳姿香都不知怎麼反應,一副愁顏也不及收起。
 
然而當她看清冷刀的臉,就知這愁顏不必收起。冷刀的眼裡似乎全沒有她,不向她瞧一眼。
 
「時英,有否見過范大哥?」冷刀說明了自己只問洛時英,她就更不高興,覺得他有點討厭,若是別人,她會毫不猶豫的痛斥一頓。她原本是個冰山美人,為了冷刀,已不惜將熱盪的心解凍。認識她之前,這種苦從來都是她給其他男人嚐,現在就反過來了。
 
「方纔我們一同離開,不過之後就沒見過他了。」
 
複雜的神色在冷刀的面上一閃而過,他的雙目變得空洞,悄悄遠走。鳳姿香很想拉住他,將一切事情問個究竟,不過她記起了沈策全的說話,只好繼續為難自己,刺痛自己的心,再三回味何為苦。
 
甜,最怕獨享;苦,最怕獨嚐。
 
她的苦,冷刀也非感受不到,他都有自己的苦。兩杯苦茶倒在一起,總不會變甜,兩滴墨水混起來,總不會變白。多想無益,冷刀還肩負着重任,不必要的閒事,當然拋諸腦後。冷刀邊走邊要拋諸腦後,卻偏偏在想,直至他找到了范白林。
 
范白林站在自己的廂房門外,龐大身軀竟有些閃縮,乘着四處無人,飛快放出了一隻信鴿。冷刀縱身至屋頂,追了七步,就在信鴿飛高前的一瞬,甩出刀鞘,擊中了牠左邊翅膀,在鳥身一低之時,便將牠擒下了。
 
只歎無人目睹這一切,否則分舵上下都會對他的身手服得五體投地。
 
范白林沒有進房,活動了一下手腳,脫下了上衣,便擺出個架式,在秋風落葉的陪伴下練起功來。肌肉的縮放,肢體的拉伸,真氣的吐納,都讓他的身軀鍛造得更似鋼鐵,使「巨靈神」更有神威。演練堪稱完美,不過他不感滿意,因為他分了神,這不只有他自己看得出來。
 
「范大哥,休息一下吧。」冷刀顯然已將信鴿跟密函藏起來,從容走到這裡。
 
「冷刀?」
 
「今天這套拳,好像失色了。」
 
「想起沈舵主冒火的模樣,實在教人分心。」
 
「甚麼?我以為他生來就不懂生氣。」
 
「哈哈!所言甚是!你真該見識一下!欸,這幾天怎麼不見你?」
 
「這是舵主的命令,我有要務在身,無謂過得太清閒,讓他以為我怠慢了。」
 
「甚麼命令?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
 
「青龍分舵的悲劇,確實與我脫不了關係,那趟范大哥罵得對。沈舵主吩咐的事,跟朱雀分舵關係重大。」
 
「那是甚麼?」
 
冷刀環望四方,靠近了范白林,壓住聲音道:「分舵有細作。」
 
「細作」二字一出,范白林就沉默了,這消息本夠驚人,他的臉竟依然淡似水。
 
「范大哥,你想啥入了神?」
 
「我在想誰是奸細。」
 
「這裡每一位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無論是誰,我都不想痛下殺手。」
 
他的說話是千真萬確的,毫不保留地告訴了范白林。上至以一敵十的精英俠客,下及前鋒後援、隨時侯命的衛道義士,都親如兄弟手足。每次犧牲就義,都值得悼念銘記。天下大亂,流離失所,衛道會就是家。但即使是真正的家人,亦未必會並肩作戰,拋頭顱灑熱血,這是豪傑們的江湖情。青龍分舵的消亡,冷刀從未在心頭放下,此時的朱雀分舵⋯⋯
 
他不再回憶,也不願想像。一個眼神,勝過任何東西。范白林知道他在窺探自己眼裡的思想,所以也回一個眼神窺探他。
 
難道他知道了甚麼?冷刀向來不說多餘話、做多餘事。
 
「但也不能放過了他。」
 
「我截了一隻信鴿,密函就放在我房裡。」
 
范白林略驚道:「你看了寫着甚麼沒有?」
 
「沒有,我打算明早才呈予沈舵主,讓他自己研究。今日還是多調查一下,瞧瞧有何發現。」
 
「一切謹慎,若是魔道中人,可能會取你性命。」
 
冷刀愣了一愣,道:「我會。」
 
昔人云:江湖情,千金難得真知己;江湖義,生死無悔血同流;江湖名,萬世留芳人煙滅。情、義、名,到頭來都是虛無的東西,但只要有江湖,就有人追求這些東西。
 
入夜了,無人敢在風中沐浴。一壺暖酒,身心也暢快些。
 
沈策全酒量不好,象徵式的陪冷刀淺酌兩杯,第三杯酒放到涼了都不肯往嘴裡送。冷刀則很有酒膽,喝到臉上通紅,但腦子仍非常清醒。
 
「冷少俠,你進來到現在,沒有說一句話。這密函到底是誰寫的?」
 
「是——」冷刀將密函移過來,從頭默讀三遍,盼着自己看錯了、讀漏了,可是三遍過去,一點錯漏都沒有,字仍是那些字,可怕的字。
 
告密的信,每個字都是一把刀,一把能將冷刀這把刀折磨得魂不附體的刀。他被出賣了,他們都被出賣。出賣之所以讓人痛,是因為信任。
 
「是誰?」
 
「范⋯⋯范大哥。」
 
「肯定了?」
 
「應該不會錯。欲知真偽,一會到我廂房外。」
 
「人心難測啊,『巨靈神』竟也是魔道中人,實在可惜。」
 
「沈舵主打算如何處置?」
 
「先審出同伙,後即殺之。衛道會的規矩,冷少俠也清楚。」沈策全投以一個無奈的笑,響應冷刀無奈的問,無奈的是此事已沒餘地。
 
「我明白。范大哥暗示了他不會對我們客氣,我們也應決斷點。」
 
風聲忽遠忽近,這夜風很飄忽,彷彿老天拿不定主意,未決定這夜的命運。
 
冷刀房中一片黑暗,讓范白林的夜行衣顯得更隱蔽,完全藏身於黑暗之中。冷刀的房很簡陋,能夠藏東西的地方都搜過了,偏找不到那隻信鴿和密函。
 
正一頭霧水,驀見房外火光閃照,范白林大概清楚了是哪回事。奪門而出非明智之舉,他回頭一看,就見着一道窗,甫一邁近,卻被人從外面封上。他舉臂一敲,貫穿了木板,但外面至少有三四人頂着,一下子還不能將木板擊倒。只剩一條去路,縱不明智,也得試一試。
 
冷刀看着他破門而出,望穿了那驚恐的神色。
 
「冷刀!你⋯⋯」
 
「范大哥⋯⋯」
 
冷刀說不下去了,用力按住心中混濁的波瀾,那種失望是刻得深、拖得長的。他為范白林對他的不了解而失望。范白林的濃眉扣成一線,半綻的嘴露出了上下互咬的牙,這怨恨表情更令冷刀失望。早前去找他,讓他知道奸細一事,就是想讓他走。事已至此,沈策全等人已包圍着他,要走已是不可能了。
 
「范白林,你想在冷少俠房裡找這些東西?」
 
沈策全左手提着個鴿籠,右手拋出密函。
 
「你是魔道派來的奸細,束手就擒吧。」
 
「沈舵主,你可有看清楚信的內容?」
 
「看過了,冷少俠也看過了。若然你認為我們會怕四凶使,你太天真了。」
 
「四凶使?甚麼——冷刀,我知道是你做了手腳!」
 
范白林目眥盡裂,怒髮衝冠,巨熊撲食般衝向冷刀,動了真火的「巨靈神」果真可怕。
 
「范大哥,不要——」
 
一記碎石腿從天而降,冷刀兩臂一擋,將千斤重腿托在肩上,不過馬步已鬆,登時跪下。然而范白林戰意未消,縱無斧頭神助,拳腳功夫亦不容小覷,勢頭一轉,沉肘撞向冷刀天靈。「巨靈神」肘如錘擊,「小刀聖」的身手亦疾如旋踵,馬上低下身形,一圈掃堂腿,雖未絆倒他,也算是解了圍。兩人剛穩腳步,范白林不回頭的展臂一撼,冷刀就試着化去勁力,退開幾步。如此下去,再三忍讓的冷刀必敗無疑,便鐵下了心想要拔刀。
 
風刮過得的時候,洛時英御風而至,匕首彷如羽翼,砍入了范白林的咽喉。
 
「時英!」
 
范白林後悔不去取回鐵斧,更後悔無視了站在遠處的「催命鳥」。他拚命掩住了咽喉,卻終堵不住飛流直下的血。咽喉斷了,他支持不到一彈指便塌下,萬丈高樓應聲倒。
 
「冷大哥下不了的殺手,就讓我來。」
 
洛時英的到底有甚麼感受,旁人絕不可能知道。方纔最無情的一刻,只是他殺手的本色在那一刻重現了,即使有情,亦要面無表情,可惜這一點不會有人知道,有情無情僅自知。
 
他無情的來,無情的走了。
 
沈策全也走了。
 
這是不是一場夢?死亡來得太快,同袍弟兄的死亡來得太輕易,一代俠客的死亡來得太平淡。
 
風息人去,風中只有冷刀,百般苦味在心頭的冷刀。這夜的味道,怎麼比酒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