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公子來了兩天,已經似朱雀分舵的元老,跟每個人都混得很熟。這是好事,不過他嫌不夠好,因為這裡實屬陽盛陰衰之地,兩天都沒見過女人的倩影,沒聽過柔情的聲音。憶起星河寨那些天,已久久沒有見過女人,到了此處,亦是一樣,沒辦法跟女人混熟,只好跟男人混熟了。
 
其實這兒並非沒有女人,一個只理會獨行,一個躲在房中。秋傷暗裡恥笑獨行跟冷刀,笑他們讓萬綠叢中的兩點紅黯然失色,都不是惜花人。
 
「混帳!真混帳!」笑着笑着,竟不禁罵了出口,眼前兩位正是不惜花的人。
 
「你說誰混帳?」冷刀只是隨意的問,反正他心神早是散無可散的,聽聽秋傷說幾句廢話,也許能夠提一提神。
 
「還有誰?就是你們。」
 




「我們甚麼時候開罪秋公子了?」
 
「不好好珍惜美女的都是混帳。」
 
秋傷的話果然讓冰凍的氣氛暖起來,冷刀笑道:「你這是在擔心小菊還是鳳姑娘?」
 
「打着!這可與我無關,你們的女人,你們自己擔心吧。」
 
「你們的女人」這五個字實在不簡單,裡面藏着許多麻煩、責任、痛苦,寡言少語的獨行立刻否認道:「小菊不是我的女人。」
 




「你覺得不是,但人家覺得是,這也算是了。」
 
「你⋯⋯」
 
「你甚麼?要麼喜歡,要麼不喜歡,喜歡不喜歡都得跟人家說一聲。」
 
「我答應過不讓她有危險,僅此而已。」
 
「哼,沒意思!冷刀,你的——」
 




秋傷的話有些窮追猛打的先兆,冷刀便截道:「我不喜歡她。」
 
「嘿,這句話不該是對我說的。」
 
「鳳姑娘正為范大哥的事不樂,惱我瞞着她行動,這時候能怎樣開口?」
 
「不樂?你要是去安慰一下,她就樂了,女人也不是這般複雜。」
 
「我先走了。」
 
「一點即通,你是聰明人。」
 
「我去沈舵主那裡。」
 
冷刀當然不想跟他說下去,敢說女人不是這般複雜,如此大言不慚,又有幾個男人可以跟他說上一句話?鳳姿香這個麻煩已纏繞他很久,一直沒有對策,所以他絕對不會明白秋傷,不明白他怎麼說出這樣一句話。




 
「這個冷刀⋯⋯怎麼都是沒趣?」
 
秋傷有些失望,對着一塊石頭跟一塊木頭,毫無機會炫耀一下自己對付女人的招數,如何呼風喚雨、運籌帷幄,只要看中了的女人,總能受邀共寢,沒意思的,就一輩子再也找不着他。冷刀不願聽,這個獨行更不用說,他就是木頭而已,沒有嫩枝,永不開花。要跟木頭聊,就要聊正經話,雖然他打從心底覺得情事也沒甚麼不正經。
 
「聽說魔道即將進攻二宗,除了星河、天石、地鼠三寨之外,其餘九寨皆是敵非友,你認為有多大勝算?」
 
「天石、地鼠站在我方,然而內奸未除,魔道定已知悉此事,必早有部署。」
 
「你說兩寨不能起大作用?」
 
「對。」
 
「衛道會與二宗,根本不敵全江湖,對吧?」
 




「對。」
 
「那麼你怎麼不走?必敗的仗,如何打下去?」
 
「到時天下為魔,走去哪?」
 
「我去投靠唯我獨尊,將你交出去,我就無須逃了。」
 
「這個玩笑⋯⋯」
 
「哈哈哈——我不會投靠那傢伙,因為⋯⋯曼陀羅谷的女子其實不怎麼樣。」
 
獨行笑在心中,也記在心中,不過他依然不清楚這個人,劍法瀟灑但有時不夠決斷,加入衛道會但好像沒有俠心,嘴邊說着女人但又很孤獨,或者他說得對,女人不太複雜,至少比他簡單。
 
還是他已經全無保留,根本就是這麼簡單地複雜?




 
他的過去如煙如霧,是塵世中的過路人,而獨行更是沒有往昔,所以他們只有前路,不須回看。相較之下,冷刀是個凡人,他有過去,過去中有故人,故人牽起舊事,舊事嚐到了煩惱。
 
風寧靜,冷無聲,杯酒似霜凝。又是酒,好酒人高興不高興都會喝,不過可能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喝。酒的味道很是抽象,蘊藏着許多種味道,好喝不好喝,就看飲酒人挑了哪種味道品嚐。
 
今日的酒有點特別,是沈策全的酒,而且是好酒。一個不好酒的人拿來了好酒,這就叫難得。
 
「沈舵主從哪裡買來這佳釀?」
 
「這是沈某人的珍藏,冷少俠若是喜歡就多飲幾杯,沈某人酒量實在不行啊!」
 
「我都不知沈舵主竟有藏酒。這等好物,怎不留着自己慢慢享受,居然捨得跟我分享?不怕被我浪費了?」
 
「說來也有點可笑。沈某人生辰將至,聽說五十而知天命,不知是真是假,不過肯定看透了人情世故。朱雀分舵那麼多兄弟,卻都看沈某人不順眼,最投緣的反而是冷少俠。」
 




此話說得冷刀有些尷尬了,撫心自問,獨行說話太少,秋傷說話太多,鐵慌炎那三個酒鬼朝晚爛醉,洛時英口中又總提着鳳姐姐,談得上的就只有沈策全,這樣算不算是投緣?
 
「這樣說,沈舵主何不留待大壽才喝,難道怕我不來喝?」
 
「冷少俠——」沈策全發現自己說這句話時,忘了掛上慣性的笑容,便忙補上,續道:「你相信命運可見嗎?」
 
「人心不可見,命運又怎可見?沈舵主為何問這個?」
 
「說得好!不過沈某人認為若然真相可見,命運亦當可見。」
 
「真相可見?沈舵主在說我爹的事,抑或范大哥的事?」
 
「呵呵,冷少俠別想太多了,沈某人沒這個意思。不賣關子了,沈某人在十年前遇過一個相士,他說沈某人活不過五十,但若遠離百鳥,則有古稀之壽。」
 
「遠離百鳥?這是甚麼意思?」
 
「他說沈某人有鳥首之命,要化死劫,必遠離鳥群,不為首,則不會成矢的。」
 
「相士之言,不必當真。」
 
「沈某人原本都不相信,不過數年之後,的確當上了這個舵主。朱雀分舵的各位俠士就是群鳥,振翅高飛,沈某人也就是鳥首,他算是說對了。」
 
「所以沈舵主堅信自己過不了壽辰?你不像是迷信之人。」
 
「接近了真相,命運就可見了。沈某人反覆思量,覺得范白林的事並未完結,也非常不簡單。若再追查,也許會給那相士算中。」
 
「你認為還有更多奸細?」
 
「這個是當然,分舵之內豈只有一個內奸?不過,沈某人猜測,范白林可能不是奸細。」
 
「范⋯⋯范大哥是遭人陷害的?」如果范白林沒有死,冷刀肯定又驚又喜,可惜他死了,即使他是清白,也不能回到人間。現在就只有悔,只有悲,范大哥是枉死的,而且是被冷刀一手推往深淵的。
「恐怕是了。冷少俠心緒煩亂,聽聽便好,反正是猜測而已,大可不必參與此事。」
 
「范大哥若是冤枉,我必須要還他清白,找出真相,揪出真的內奸。」
 
「好!好!來吧,先喝一杯,酒都涼透了。」
 
人云飲酒能壯膽,冷刀和沈策全都不太相信,因為他們從來都不是膽小的人,不過也得承認,酒,確實能沖淡凝重的氣氛。
 
「冷少俠,你可記得那天洛時英的出手?」
 
「時英?他一向比我決斷,我下不了的殺手,總由他代勞。」
 
「他與范白林曾在青龍分舵時共患難,歷生死,這出手未免太乾脆了。」
 
「沈舵主可清楚時英的過往?」
 
「沈某人只知他追隨冷少俠已久。他是怎麼的人,冷少俠了解不過吧?然而冷少俠別忘記,眼看未為真。」
 
「沈舵主行事謹慎,今日懷疑時英,定已掌握證據,請坦言吧。」
 
「衛道會規矩,先審後殺,他不會不知道。那天包圍范白林的時候,沈某人根本沒有通知他,他為何會出現?范白林手無寸鐵,更沒察覺到他,若要出手,也必可將范白林擒下,何以急於奪命?」
 
「時英⋯⋯」
 
「這全屬猜測,冷少俠若不同意,喝完酒便當作沒有來過,不須干涉下去。」
 
「時英以前受命殺人,該出手就沒有任何疑慮,可能他見我危險,下手便狠了。」
 
「若他的殺性至今未消,冷少俠該想想他可不可靠。衛道之士,豈會無情?」
 
冷刀也不打算替洛時英辯護,當他細思一遍,洛時英的確下手太狠太絕,對着一個兄弟,真能如此乾脆?一剎那的無情,到底是他的無情只有一刹那,還是他只展露一刹那?多年來洛時英對冷刀很了解,但冷刀對他的了解,仍是停留在當年。
 
「冷少俠記得那天范白林的話嗎?」
 
「甚麼話?」
 
「他問我等可有看清信的內容。」
 
「說來就是!范大哥說我做了手腳,我也不明白這是啥意思,以為他想要脫身才這樣說。」
 
「不簡單、不簡單!他其實承認了寫過密函,對方並非魔道,可是冷少俠取得的密函卻不是他寫的那個。如果他死前沒有撒謊,肯定有內奸偷龍轉鳳。」
 
「但范大哥的密函⋯⋯」
 
「天下雖亂,然而方今大勢,可說二分,既不是魔道,就是二宗跟衛道會,該不會是十二山寨了。」
「二宗近日多番被一零八門派襲擊,難道想要救援?」
 
「不會,冷少俠對二宗知道多少?」
 
「我曾拜入萬佛寺習武。」
 
「不是武功這方面。沈某人安插了一些人在二宗,得知目前戰況並不危急,二宗傷亡甚少。而且有一件事,冷少俠應該不清楚。衛道會與二宗雖為盟友,卻多獨立作戰,二宗實在有太多武林泰斗、宗師前輩,面子放不下,不到存亡之秋也絕不求援,密函不像是給二宗的。」
 
「衛道會的話會是誰?」
 
「若是衛道會,那麼是誰都不重要,密函就是傳給真正的內奸的。那隻信鴿扣留於敝室,沈某人以防萬一,早以朱砂染了一羽,不易察覺,昨夜查看,朱砂不見,該是被人調包了。如果冷少俠要尋真相,不如到洛時英那裡,看看信鴿在不在那裡。」
 
「好,我去瞧瞧。」
 
「冷少俠,假如那個相士算中了,少俠可否答允一事?」
 
「請說。」
 
「請冷少俠接任舵主一職。」
 
冷刀拿着酒杯的手一晃,溢出了一些冰酒,愕然道:「舵主一職⋯⋯我不該當。」
 
「朱雀分舵中,冷少俠是最佳人選。鐵慌炎他們武功超卓,無奈難當大任,獨行性情孤辟,秋公子來了兩天,沈某人看他有點輕浮,所以舵主由冷少俠來當是最合適。」
 
陳年佳釀,一滴都沒有浪費。沈策全許多年不曾如斯認真的品嚐酒的味道,果然很不簡單。酒在舌頭上翻滾,他喝到了苦⋯⋯這不是苦,這是甘,令人回味的甘。要是往後再找不回這種味道,那就把它存入心中,至於那個相士有否算得中,又有甚麼所謂?
 
洛時英的房間,非常切合以前的他,殺手的棲息地。這兒燭光飄忽,明明是亮着的,卻黑得似獨行夢中的暗淵,這幽暗不是看得出來的,而是一種感覺,一種直覺。
 
遷入朱雀分舵這段時間,無人走進過他房裡,冷刀踱過一圈,已大吃一驚。這兒太簡陋,除了沒枕的床和沒有紙筆的桌,就——原來尚有個鐵籠!籠中飛鴿正在歇息,冷刀輕步走近,靠頭一看,有根染了紅的羽毛。
 
洛時英!想着這個名字,冷刀抽了一口涼氣,到底這個時英,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一個?要求答案,就只有找到他,給他一個坦白⋯⋯又或是澄清的機會。
 
冷刀剛走兩步,撞上了木頭跟秋公子,立馬煞住腳步。不過沒等他倆開口問,冷刀繼續急步飛馳。
秋公子道:「他在追甚麼?走路不看人啊!」
 
「跟上去。」
 
議事大殿門外,總有八個侍衛,晝夜守在此處,因為沈策全甚少回房,不議事之時,和群俠散去後,這裡就只有他,一個不會武功的舵主。侍衛不單止要守着舵主,更守着朱雀分舵的命脈,衛道會的尊嚴。
 
可是他們都死了,刀未出鞘,咽喉已斷,全無出招的機會。
 
冷刀看着這致命傷口,迅步搶入大殿,眼中所見教他心寒。他見到解決侍衛的凶器,就在這個披着洛時英的皮的陌生人手上,半截匕首反射着紅光,半截則陷入了沈策全的胸口。
 
「時英!你⋯⋯」
 
驚呆了的其實不單止冷刀,洛時英亦想不到這殘酷的一幕會讓他親眼目睹。兩人的對視,又是如此殘酷。冷刀盯着那雙染滿同袍熱血的匕首,是他送給時英的禮物,如今竟成了萬惡的凶器,而自己贈予時英的信任與情誼,亦成了最狠毒、最銳利的一雙匕首。他知道,這個兄弟也將遠去,永不會變回洛時英,只是個奉命行事的殺手,沒有感情,沒有遲疑。
 
「冷大哥,這已經不用任何解釋吧。」
 
「不用了,只是想不到,你竟會走回頭路。」
 
洛時英拔出了匕首,沈舵主胸口的血便濺在他臉上。他抹一抹臉,淡然道:「我沒有走回頭路,打從一開始,我就奉大人的命令辦事。」
 
哈⋯⋯
 
哈哈⋯⋯
 
這淒絕的苦笑大殿裡徘徊不去,冷刀笑的正是自己,洛時英是假的,情義是假的,回憶也是假的,而殘酷卻是真的。
 
「你殺死范大哥,出賣兄弟,實枉為人。」
 
「盡情罵吧,一個殺手不會在乎這些的。范大哥的密函是給總舵主的,卻不知跟他暗中往來的是我。他太好利用,不能怪我。沈策全是機警人,我就知道他會用信鴿追蹤與范大哥聯絡的人,不料他以朱砂為記,給我發現了,也就留他不得。」
 
秋傷驀然道:「哦?小子,別說成這樣,說得人都好像不是你殺的!」
 
「奉命行事而已,生死不由我決定。范白林聰明一點就不會死,沈策全愚蠢一點亦無須死。」
 
「住口!時英!快供出同伙,不然就讓我了結你! 」冷刀銀光在手,秋傷的「雁秋南」自然也現了神鋒。
 
「同伙?你想知道,我就讓你見見。」
 
他擊掌三聲,十幾人就從大殿外掠過來。這些面孔,冷刀都認得,有些很熟悉,有些只是擦肩而過,他們都是都是同袍兄弟啊!
 
獨行、冷刀、秋傷三人瞬間被困,四面受敵,看不到缺口。
 
「冷大哥,別自取滅亡,你願意的話,我們一定受降。」
 
「降?我永不會降——你走不得!」
 
「我也死不得。」洛時英的輕功仍是那麼足以傲視天下,一躍就不須再着地借力,飛鳥般縱身出去,留下一陣勁風。
 
冷刀本可追上去,卻被一眾內奸阻撓,起不了步,無奈望着「催命鳥」飛騰、翱翔、消失於雲裡。
 
「獨行、秋公子,不要心軟,他們——不是兄弟!」
 
錚!
 
落幕了,血戰完結,痛苦卻未完結。范白林的死,洛時英的叛變,對秋傷和獨行來說,都很可悲,也是可悲而已,因為這些人對他倆來說,皆非最重要的人,而且他倆的心都很輕,所以不太明白冷刀此刻的痛苦。痛苦有很多種,死亡是最無奈的痛苦,背叛是最劇烈的痛苦,欺騙是最難接受的痛苦,若然看得淡、放得輕,這些痛苦也不是很深長,可惜冷刀是個凡人。凡人最大的悲哀之一,就是要承受痛苦。
 
冷刀走近了沈策全,他意外地還沒咽氣,不過也活不成了。沈策全半合的倦目凝望冷刀,似是有話要說。秋傷瞧見這幅寫花落之哀的畫,便拉着獨行出去候着,痛苦縱不是壓在自己身上,也不忍直視。他倆雖有些與眾不同,但說到底不過也是凡人。
 
「給那⋯⋯那個⋯⋯相士⋯⋯算⋯⋯算中了⋯⋯」
 
沈策全口中溢出一匹又一匹嫣紅綢緞。
 
「沈舵主⋯⋯」
 
「我不是⋯⋯舵主了⋯⋯你⋯⋯你才是⋯⋯」
 
「我定會殺了洛時英!」
 
「冷⋯⋯冷少俠⋯⋯緊記⋯⋯不要介懷⋯⋯冷將軍的⋯⋯過去⋯⋯也不要⋯⋯相信任⋯⋯任何人⋯⋯」
 
不相信任何人。冷刀眺望秋傷跟獨行的背影,究竟這兩個人會否背叛自己?他依然信任他們,可是⋯⋯事到如今,又怎能絕對的說出一句相信?
 
沈舵主的悲劇,形同青龍分舵的下場。青龍分舵,就像昨天的事。昨天的錯還未補償,今天又犯了大錯。亂世未定,這些錯還要犯多少次?還能犯多少次?
 
魔道必須亡,亂世必須定!
 
殿外的獨行正握緊拳頭,一雙渴望扭轉天命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