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看上萬次依然好看。這光茫很溫暖,卻有點悽涼。大家都想留住殘陽,不讓天色變黑,這次入黑,恐怕再也見不到光。日月不重光,花落再不開,冬深春不來,天下將在這夜停頓,一切都凝住了,凍結在這片白冬裡。
 
能靜觀落日的勝地,世上已經不多,星河寨算是一個。小菊伏在獨行的身上,已有好些時日沒睡飽過,一睜眼就看着他,倦了便不自覺地睡着。她等待着一個奇蹟,是獨行的甦醒。有可能發生的事,就不叫奇蹟。所有人都很清楚,獨行沒有當場斷氣已經是一個奇蹟。
 
「鳳姐姐,他到底會不會醒來?」
 
「他的臟腑、骨骼、經脈皆已破損,仍有呼吸已是萬幸,即使他醒了也不能動,只可癱臥。小菊,你會醫術,應該⋯⋯」
 
小菊哽咽起來:「我知道!我施過許多針,他依然沒有醒⋯⋯我只要他醒⋯⋯為甚麼一點作用都沒有⋯⋯」




 
「別哭了別哭了。」鳳姿香就像哄小孩,撫着她的頭,忽然道:「秋傷說他一天內有三四個時辰會進入龜息,你知道為甚麼嗎?」
 
「我也不清楚⋯⋯」她拭乾自己的眼淚,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一個小孩,道:「怎會有這樣的兄弟,實在太狠毒了。」
 
「他們算不上兄弟,根本沒有兄弟情,唯我獨尊只在乎他的野心與秘笈的殘頁。」
 
「如果能夠找到殘頁,他會不會放過獨行?」
 
「不會,他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死,沒有人可以討價還價。」




 
「他攻到這裡來,獨行不就危險了?」
 
「他一直要你平安,若然唯我獨尊攻過來,我和秋傷就算押上性命,一定會保你倆平安。」
 
「鳳姐姐,小菊不知怎麼報答你們。」
 
「活下去就好。」
 
活着。這世道下,活着是受罪,但活着也是為一口氣,就此結束的話,人到死前仍在受罪,活下去也許就能見證活着不再是受罪的一刻。反正在這個亂世中的死,都是沒有意義的。




 
何以笑立於星河寨最高處,俯瞰天下。他有沒有愧對天下?天下有沒有負過他?輕輕一觸,臉上的疤依舊在,提醒着他過去永不能磨滅。
 
「何寨主。」
 
他回首一望,是冬風裡的秋傷。髮輕揚,剛好掩住了秋傷的眼神,此刻是怎樣的心情,何以笑猜不透,不知要說哪一種開場白。
 
「何寨主不是不歡迎咱們吧?」
 
「不⋯⋯」
 
「開玩笑而已,何寨主不必太嚴肅。」
 
「上一次來這裡,你們還在生死的邊緣,今趟居然會開玩笑了。」
 




「哈哈,到此地步,恐怕沒有太多機會笑了。」
 
「這個時候我不會笑得出來。」
 
「不瞞你,我根本打不過唯我獨尊,他要是來,我註定一死。我這輩子負過太多人,尤其是女人,還有我的家族,我死了,也算是洗清一身孽。」
 
何以笑看着他的笑容有一點殘舊的愧疚,相信他往日確是個混帳,不過每一個人,都起碼在另一個人的眼中是個混帳。
 
「弄成這樣子,我也該承擔一些責任。我以為陳寨主跟鄭寨主是可信之人,算不到這兩個殺千刀的會背叛衛道會。」
 
「你視他們為朋友,被他們騙了也合情合理。朋友是最容易欺騙的,兄弟是最容易出賣的,栽在這兩種人手裡,沒話好說。」
 
「他們太愚蠢,太天真,以為幫了魔道一把就不會被滅,簡直荒謬!你還相信星河寨,這很難得。」
 
「可能這是十二山寨的生存之道,只是這次行不通。」




 
「那個不怕死的瘋小子怎樣了?」
 
「一直未醒,其實他能活已是意料之外。」
 
「他武功不俗,命也很硬,終會甦醒。」
 
「唯我獨尊下手,沒料到他還能活。」
 
「要唯我獨尊親自下手,到底是甚麼人?」
 
「他⋯⋯是唯我獨尊的弟弟。」
 
「那我該不該殺了他?」
 




「該,但你不能,除非你先殺我。」二人對望而笑,原來這凶神惡煞的何寨主也會開玩笑,明明說自己笑不出來,卻又滑䅲的笑了,疤面扭曲,使他的樣子更奇怪。
 
「你如此護他,他必然是個好兄弟。」
 
「他不愛說話,但也是個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怎麼有意思?」
 
「他是一塊木頭。不說笑,不喝酒,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跟我恰好相反。」
 
「這有啥意思?」
 
「我一直認為不會說笑的人很難活下去,世間沒甚麼真正值得笑,還不故意找些樂子來笑,人未亡,心先死。不喝酒的人也就是鐵一般的強人。酒終須醒,可是我們血肉之軀,一些喜,一些愁,倒進酒裡,一口下肚,才會覺得自在些。人太清醒並非好事,然而重的輕的,他都硬扛下來,仍能昂然向前。他不懂女人的心思,便不用為女人費心思,不過有女人為他費心思,羡慕不?」
 
「這歪理只有你說得出來。」




 
「這是我交朋友時會聽的歪理。」
 
「有你這種朋友,也算不錯。」
 
「何寨主兄弟百千,難道沒有知音?」
 
「知音啊⋯⋯都在往昔,回不去的往昔。」
 
「你的過去應該滿是風雲吧?我聽說以前有一號人物,好像叫『九星刀』,若我沒猜錯,這就是何寨主。」
 
「九環閃耀,刀過留星,這名堂我早就忘記了。不過我當時也只是九流人物,你居然有聽聞過這個名字。」
 
「大俠不當,卻成山賊,這是為何?」
 
何以笑指着自己的疤痕,道:「這是當大俠的時候換回來的。淮王、燕王之亂,我隨着兄弟們入京救人,想不到最後將咱們趕盡殺絕的是朝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局,只知他們忘恩負義,想毀了武林,毀了咱們。星河寨之中,有人被朝廷趕絕才淪為賊匪,當然亦有嗜血好殺的真惡人,但他們是甚麼人都不要緊,咱們見到朝廷的人便殺,朝廷的東西便搶。原來唯我獨尊殺了狗皇帝,我很高興,改朝換代,沒甚麼不好,不過他要的是這種天下,就太瘋狂了。」
 
「如果天下不是這樣,你會不會當山賊?」
 
「當然不會,如果天下不是這樣,你又會不會辜負那些女人?」
 
「會。」
 
「哈哈哈⋯⋯」
 
「哈哈哈⋯⋯」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可觀星河的星河寨遍地俱白,躺在屋頂更覺寒,本來打算觀星,今夜卻只有寥寥幾顆,反而觀雪比較有驚喜。天下之美,自然之妙,一切的秘密彷彿都在白雪中。
 
秋傷抱着劍,躺了許久,一聲不發,從今晚含蓄的星辰中,不知看到了甚麼。
 
「怎麼了?你現在是不喜歡說話了,還是不喜歡跟我說話了?」
 
「鳳姑娘,我以為你不想跟我說話。」
 
鳳姿香的臉猶冷,很符合這個冬幕。經歷了這些風霜,她確是轉變了,當初的一點稚氣,蛻變成一種能包容許多事物、接受許多現實的豁達,不是那種看破塵世的大豁達,而是一種不會再成為麻煩的小豁達。不再是麻煩的女人,方會得到男人的青睞。
 
「如果我不想跟你說話,我上來幹甚麼?」
 
「別生氣了。」秋傷痴痴的凝望着她,詫覺白雪、星辰、晚空都黯淡了,他不禁想着自己會不會多負一個女人。
 
「我有這麼好看嗎?」
 
「好看,當然好看。」
 
「我有讓你看嗎?」
 
「好了,別說笑了。你有沒有想過要回冷刀身邊?」
 
「我要跟着他,那時又何必跟你走?」
 
「但我感覺到你的心仍然放在他身上。」
 
「對,可是他也從未喜歡過我,即使我們已經⋯⋯他對我一如既往的冷漠。」
 
「等下去,可能終有好的結果。」
 
「我不想再等了,他根本不需要我,無謂作一個多餘、麻煩的人了。」
 
「他迷失了,需要一個——」
 
「那個人絕對不是我。他不光是迷失了,這些日子好像變得陌生,不再是舊日的冷大哥。」
 
「我以為他的刀能分開正邪黑白,誰料到這把刀最終會對着獨行?」
 
「可能冷大哥背負了太多,這些真相水落石出之後,把所有重負擊碎,把他也擊碎。」
 
「我倆認識也不太久,其實他本來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冷將軍的獨子,也從禪宗習過武,生性俠義,『小刀聖』之名就是如此得來,他早已背負着江湖的厚望。後來天下大變,冷將軍捐軀,他又背上了仇恨。在青龍分舵之時,他是長勝將軍,但洛陽那夜失敗了,首次失敗,青龍分舵就被乘虛而入,毀掉了,鐵舵主也死了。從此他的刀變狠了。之後的事,你也知道,范大哥、沈舵主死於非命,伴隨他多年的時英原來是魔道,這些突變太殘酷了,更莫說衛道會跟魔道背後的那些故事。冷將軍是他心中的英雄,誅滅魔道、重建朝廷是他的大志,但現在的真相,與他長年知道的、相信的大相逕庭,愛非所愛,恨非所恨,前功盡棄,後路茫茫,不知該把自己放到何處。」
 
「那一天他看着我們逃走,沒跟上來,未知去向。假如他最後想歪了,擇魔為主,我倆難免一戰,不會再有煮茶論道的閒情,希望你明白。」
 
「到了這境地,沒有人幫得了冷大哥。我反而擔心鐵慌炎,他留下殿後⋯⋯」
 
「大家都活着的話,終能相見,多想無用。欸!快看!」
 
雪疏雲散,星河緩緩在夜空中登場,還是那麼燦爛。不管天下怎麼變,星河都沒受影響,永恆的發亮,無盡的美麗。幾柄飛劍從天際劃過,瞬間又墜到另一端,消失於眼前,宛如從天上偷溜出來的神仙,匆匆在人間走一回,窺視眾生之相,欣賞命運之弄,卻只如走馬看花,浮光掠影。
 
星河與流星,孰更奪目?
 
「真的很美,不過太短暫了,你有看到嗎?」
 
「掃把星,看來又有人殞命。」
 
「甚麼掃把星?如斯良辰美景都被你掃興了!」
 
「你沒聽聞過看見流星其實是大凶之兆?」
 
「你居然相信?」
 
「哈哈⋯⋯我只是在想想美麗的背後是甚麼樣的殺機。」
 
「你在說我嗎?」
 
秋傷忽然坐近鳳姿香,把身子靠得近,很近,近得能夠聽到心裡的說話,不須開口也可表達得很清楚。
 
「對,我真想知道你——」秋傷膽子大起來,竟敢觸摸這尊冰玉雕像,柔柔托起她的皓白的嬌頷,續道:「這美麗的背後,又會是甚麼。」
 
「你不怕我一劍把你的手削下來?」
 
「那你怕不怕我終有一天會喜歡上其他女人?」
 
秋傷不讓她回答,直接用一吻來揣摩她的答案。他也覺得自己不君子,可是這已不是第一次,這種方法雖然不君子,得出來的答案卻比說話更真切更準確。天地間的變數實在太多,不看明日,只珍惜這個星河,可能就是最好的決定。星河下的人,一樣那麼燦爛。
 
這樣平靜的星河閃耀了五個晚上。
 
第六天。血禍降臨的第六天。
 
「何寨主,領頭的是甚麼人?」秋傷的神色相當凝重,因為他見識過魔道的實力,不是一個山寨的散兵游勇能夠抵擋的。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唯我獨尊。」
 
「就算不是他,這裡也很難守得住。情勢危急,該邊打邊退,找個可以退守的地方,不然⋯⋯何寨主該為兄弟們打算,向他們投降。」
 
「他們要的是殺,不是降。十二山寨之中,五寨已滅,降又有何用?」
 
「五寨已滅?怎不早早相告?」
 
「逃亦無處,降亦無用,死戰難免,不如讓你和那位姑娘多高興幾天,魔道來了,再讓你們逃。魔道一來,世間也許就再無可淋漓盡致的欣賞星河的地方了。」
 
「你打算讓我們逃?你也無處可逃,咱們能去哪?」
 
「我收到消息,世上還有倖存的王室血脈,湘王改頭換面,暗中招兵買馬,你們去找他吧。萬一找不到,就覓個深山密林,莫問世事。」
 
「退隱山林實在太沒意思。」
 
「我認真說,你們得走了。」
 
「我也是認真的,我們走不了,你看——」
 
大軍徐徐推進,尚未抵星河寨,一隻飛鳥搶先降落。奮勇當先,把守頭關的彪形巨漢捕鳥不成,反遭逐一放倒。白鳥孤飛,這不是雪鳥,而是催命鳥。殺人不過一招,這種本領非靠鍛練就可得,講求的是天賦,一種恐怖的天賦,一種憑住本能就找到致命弱點的敏感。
 
「這廝身手不俗,是哪一路人物?」
 
「人稱催命鳥,自然是來自黃泉路。」
 
「黃泉路上總得找人相伴吧?等我會會他!」
 
「慢着!退守為上,慎防被包圍。讓我引他過來。」
 
洛時英敏捷如豹,豹子縱橫,獵食之地必成紅海,狂濤四濺。「雁秋南」化作鎮海神劍,震開了洛時英的一雙匕首。
 
「秋傷!你已經失去了投誠的機會。」
 
「從來都沒有這個機會,他從來都沒有讓我投誠的機會。」
 
一句挑釁,便教洛時英怒然搶攻,劈腰割面,秋傷縱已後退,罡風觸肉還是覺痛。山賊甫見秋傷後退,立馬齊步湧上,圍堵洛時英。
 
「快退!」秋傷的提點遠不及洛時英的身手快,兩柄匕首繞身迴一圈,六人按住了脖子,即將倒下,宛若新花含苞待放的一刻。
 
秋傷躍上屋頂,每退幾步便佯攻三招,故意讓他追上,亦救了一眾嘍囉的命。
 
「你想包圍我?辦得到嗎?」他發現了自己深入敵陣,八方皆兵,成眾矢之的,但他不害怕,一個殺手或許有不冷靜的時候,但不會有害怕的時候。
 
「你的功夫很高,但絕對不能勝我。」
 
「我要突圍,不一定要殺你。」
 
「臭小子,你能走出去再說!」何以笑悄悄走到他身後,九環鬼頭刀正抵着他的後腦勺。
 
「我的生死並不重要,即使我死了,這裡也必灰飛煙滅。若要得赦免,就交出一個人。」
 
秋傷道:「獨行?」
 
「就是他。」
 
「他已經死了。」
 
「生見人,死見屍,死的活的也不要緊。」
 
「燒了。」
 
「燒了?這是要騙誰?」
 
「騙你。」
 
何以笑道:「莫跟他廢話,宰了便是!」
 
「何寨主刀下留人!」鳳姿香也來了湊熱鬧,看看誰是魔道的先鋒。
 
「鳳姐姐,當天你不該隨他們走。」
 
「我⋯⋯我希望你可以回頭。」
 
「我的命從來都是大人的,選擇不由我,不可能回頭。」
 
「任何人都可以回頭,難道你真喜歡當一個冷血的殺手?」
 
「這是我的命,沒有喜不喜歡,只有走下去。這些雪不能擇地而降,亦不能凝滯半空。」
 
「鳳姐姐從未欺瞞過你,你可以回頭,棄兵投降。」
 
「好。」
 
洛時英鬆開十指,一雙與血共生的匕首墮地,而九環鬼頭刀的刀鋒也漸遠。一切正順利,洛時英赫然旋腿踢向何以笑,接住還未着地的銳利翅膀,再度盤旋。秋傷欲穿其腹,卻始終跟不上鬼魅的身法,遂靜觀其變,免得礙到何以笑發招,畢竟他的刀招開合較大。何以笑先後暴露了四個致命破綻,「催命鳥」偏未得手,但仍貼身糾纏,終被刀背撞退八尺。
 
「領死!」
 
「你的山寨守不住了。」
 
何以笑頓望出去,果然守不住,一浪黑衣人馬經已入寨,屠賊宰匪,勢如破竹。一雙匕首直刺咽喉,秋傷正想替他擋下,然而「雁秋南」揮了一半,匕首的青光已在何以笑咽喉的半分之近。忽地,洛時英身影捲曲,原來是中了一枚「雙飛翼」。鳳姿香扭轉了頭,不忍看他的模樣。
 
「暗算我?這回你逃不了!」九環齊響,刀影霎時壓到面上。
 
這一刀砍空了,洛時英大限未至,竟有貴人相助,將他拉回人間。
 
「時英,你盡責了。」
 
拉走洛時英的高手斗篷加身,蓋住面容。但在風吹動斗篷的一刹,秋傷卻認得他腰間的刀。
 
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