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晚。
 
風霜刺人。
 
二十餘騎奔在冰雪上,無一不是殘兵敗將。冷刀心裡一陣刺痛,很不好受。這顯然是一幅灰白的圖畫,所繪的正是楚霸王兵敗垓下,十萬大軍盡化雲煙,突圍而出的只有二十六人。冷刀不是楚霸王,當然不會烏江自刎。霸王志短,沒打算捲土重來,冷刀卻沒有放棄,他的刀還在,刀在人刀,這柄刀尚未飲到唯我獨尊的血。
 
鐵慌炎道:「咱們得加快腳步,他們快追上來!」
 
冷刀道:「不,要追早就追上了,我們二十餘人逃出來,他們不會費勁追來。」
 




「龍總舵主下落未明,現在回總舵能有何作為?」
 
「其他分舵的兄弟亦往返總舵,咱們碰了面再從長計議。」
 
「幸好禪宗守得住,不然只剩衛道會,都不知怎麼勝得了那魔頭。」
 
驀然一聲馬鳴,鳳姿香的坐騎後腿跪地,馬身翻側,繼而四腳朝天。鳳姿香一個空翻,穩穩落地。
 
「吁——」
 




眾人立刻勒馬,冷刀回頭道:「別管馬了,我們速回總舵,不如你騎我的馬。」
 
鳳姿香不猶豫的縱上馬背,竟不是冷刀的馬,而是秋傷的馬。這確是很驚奇,這個麻煩素來纏繞着冷刀,到了今天終於脫了這個麻煩,他意外的感不安。這是因為他發現了鳳姿香對自己很重要?不,鳳姿香的痴情永不可能有回報。他擔心的其實是這個麻煩會否變成更大的麻煩。
 
秋傷亦大惑不解,遂低聲問道:「鳳姑娘,怎麼推卻冷刀的一番美意呢?」
 
鳳姿香又蓋上了那張冰冷面孔,道:「你不喜歡?」
 
「一個女人忽然親近,總有因由吧?」
 




「有因由都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負重倍增,這匹馬跑得慢了,逐漸落後隊末,恰巧讓兩人好說話了。秋傷眼望前方,故意不回頭,有些說話,面對面說倒不太容易。
 
「鳳姑娘,你既然已是冷刀的人,怎麼不乘他的馬?」
 
「你——你知道甚麼?」
 
「他喝醉了,你扶他進房,天亮才出來,我就知道這些。」
 
「你居然在偷窺我們,我看錯你了!」
 
「孤男寡女,用不着偷窺也知道發生甚麼了吧?」
 
「你甚麼都知道了,那甚麼都不用說了。」




 
「你們該會更要好,怎會如此?」
 
「這又與你何干?」
 
「我一向都愛管閒事。鳳姑娘,就讓我猜一猜,你不須回應。你很清楚自己做錯了,即使你倆渡了一宵,他心中還是沒有你。這種事我可見多了,有緣無份,莫須強求。」
 
鳳姿香沒有讓他得知自己猜對了,全對,彷彿是她心河畔的觀瀾者,水是怎麼流,何時靜、何時漲,都一覽無遺。她說不出話,甚至想哭。有緣無份。這四個字說出是多麼的輕鬆,其實是極度沉重的。多少人的一生就給這四個字害了?有緣無份是上蒼的把戲,戲弄凡人,這種殘忍稱得上暴行。有緣無份,不如無緣無份,從未相見,不曾認識,至少不會動情。
 
這場雪不能埋藏她的心,亂世中的這颗心實在微不足道,卻可在人間徘徊。二十餘殘兵敗將終究到了總舵。厚霜壓頂,莊嚴宏偉的總舵,如今沒了龍越峰,這裡起了變化,變得冷清。天下有了龍越峰才有這個總舵。沒了他,即使其他人仍在,也似一個無心之人,有手足四臟又如何?
 
獨行罕有的走在前頭,走了幾步又頓下來,道:「別走太快,好像有些古怪。」
 
小菊立馬靠近他,眾人則持兵戒備,張望四方。獨行續道:「萬佛寺與太初谷,哪裡更接近這兒?」
冷刀答道:「萬佛寺。其他分舵的兄弟該已⋯⋯我知道了,雖未進殿,但這兒還是太靜了。」




 
「方纔在外面有許多匹馬。」
 
冷刀的確沒有發現外面的馬,他一直想着鳳姿香的事情,路上有甚麼,他都放不進眼,就算放進眼,也無法上心。
 
「馬在,人豈不在?」
 
「這些馬是壯馬,沒露疲態。」
 
「其他分舵的兄弟不在,來這兒作客的另有其人。」
 
縱說另有其人,可是天底之下,除了魔道還有甚麼人?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大殿就在眼前,只是無人敢走上去。大殿前的這條路是紅色的,有腥味的紅。雪地裡盛放的紅,儼如赤焰從地上竄出來,來自煉獄的火。這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地獄之路,誰敢先上路?秋傷踏出了一步,右手按住「雁秋南」劍柄,想着自己能否擋下一切意外的襲擊;冷刀跨出了兩步,回首看看鳳姿香,看看身後的兄弟,也想着能否保得住所有人。能夠走上五步還未停下的只有獨行。他不管前方的命運是甚麼,亦不理有沒有人跟上。這條路始終要走,猶豫過後終須走,既然要走,怎不爽快的走?
 




小菊拉住了他的手臂,道:「不要向前走⋯⋯」
 
「這裡應該沒有埋伏,你留在這。」
 
秋傷道:「對,小菊姑娘,你待在這裡吧。」
 
冷刀道:「秋公子,咱們隨獨行前去。」
 
鐵慌炎道:「俺和鳳姑娘也去。」
 
正殿門破,五人進內,驚見一張天下無敵的面具。總舵主寶座,本是龍越峰專有的東西,是衛道之士的象徵,如今坐上去的竟然是魔道之首唯我獨尊。他左側還有一張凶獸面具,虎貌牛角,額長群刺,右側的是冷刀最熟悉的洛時英。
 
唯我獨尊笑道:「外面的人呢?不敢進來?」
 
冷刀道:「對付你,用不着太多人。」




 
「你依然是那麼自信,這是好事!毫無戰意的對手,本尊不屑去殺。」
 
「總舵的人在何處?」
 
「要降的降了,不降的殺了,屍身已經丟了,血還在外面,你們看不見?」
 
「這些人命⋯⋯要償的!」
 
「本尊一直都想找個能夠殺本尊的人,可惜沒有,就算多找千年萬年,都沒有。」
 
「你不配坐這個位置,即使龍總舵主犧牲了,這還是正道之首的寶座。」
 
「哈⋯⋯哈哈!龍越峰犧牲了?本尊為何不知道?」
 
「這麼說,你生擒了龍總舵主?」
 
「窮奇,說給他聽聽,本尊怎樣生擒龍越峰。」
 
窮奇走至眾人面前,摘除面具。
 
「冷舵主,我甚麼時候給擒了?」
 
窮奇,即是龍越峰。這個真相⋯⋯原來衛道會之首是四凶使,不過經歷了卓入雲和洛時英之事,已經不難接受,不過也更悲哀。冷刀本該失望、震怒、吶喊、揮刀,一切的情緒與行動燒成即將失控的烈火,遇寒冬雪吹,熄滅了,也昇華了,化成一聲跟亂世共鳴的重重嘆息。
 
「衛道會沒有你,仍然是衛道會。」
 
「衛道會沒有我,根本不會存在。從始至終,衛道會就是因大人而生的。」
 
「你說甚麼?你說甚麼?」
 
「真相。衛道會是大人精雕細琢的玉瓶,天下如此混濁,要一統江湖,必須分清誰敵誰友,誰是千里快馬,誰是堵路障礙,這個瓶子就是用來將你們這些障礙一併撈起的。」
 
「卓兄為保青天門,你這個武林盟主為的是甚麼?」
 
「沒有武林,這盟主要來何用?」
 
衛道會是個謊言而已,一個足以騙過天下人的謊言,所有衛道者都是棋盤中任人擺佈的子,如今變成棄子。衛道,現在衛的是甚麼道?
 
鐵慌炎悲憤道:「那麼我哥為了甚麼而死?就是為了你們這盤棋? 」
 
「棋局已定,只看你們要做勝者還是敗者。」
 
冷刀道:「唯我獨尊,你贏得很漂亮,可是你帶來的殺戮太多,大家都是口服心不服,尤其黎民百姓,僅會對你恨之入骨。」
 
唯我獨尊道:「待本尊降伏禪宗,殲滅十二山寨,你隨便抓一個人問,對本尊的恨與對朝廷的恨,何者更深。冷刀,十二年前巴蜀瘟疫,成都半城被屠,你以為真是瘟疫?」
 
「你又想妖言惑眾?」
 
「本尊何須造謠?五毒門乃苗人所創,以蠱毒聞名,素來臭名遠播,實則懸壺濟世,為忠義之輩。朝廷恐巴蜀人心傾向五毒,故以苗人散播瘟疫為幌子,將五毒門連根拔起,五毒餘黨喬裝漢民,進了成都,幸得收容。朝廷為滅餘黨,不分漢苗,血洗成都,這是一位遊歷江湖的前輩所見。九年前,山東大旱,以致飢荒,朝廷開倉放糧,被流寇所劫,黃雀幫幫主俠義相助,暗中奪回官糧,討伐流寇,然而為時已晚,飢民慘死過半,那些狗官怕遭怪罪,將罪責推向黃雀幫,這也是這位前輩所見。八年前⋯⋯」
 
「夠了!你口中此人到底是誰?」
 
「『武神』獨孤空名,亦即是本尊的親父」
 
「你是⋯⋯武神之子?」
 
「本尊愧當武神之子!自從武神被暗算而亡,天下再無武神之子。」
 
「暗算?」
 
「當年三大盟之亂已息,爹代表武林向朝廷求和,卻被御龍九將設局陷害,喝下毒酒,被鎖骨針牽制四肢,一代武神竟是這樣死去,你爹就是兇手之一。」
 
類似的故事,冷刀從沈策全口中聽聞過,不過唯我獨尊說的版本更完整,這個亂世的由來,亦逐漸呈現在眾人面前。誰是誰非,何人該死,何人情有可原,彷彿逼着他們去判決。所有人都靜下來,全心細聽這個故事。或許魔頭之言,只屬片面之詞,但不知何解,此刻無人想打斷他的驚世言論。
 
唯我獨尊續道:「自古天下要變,必有死傷。只要本尊大業完成,武林安寧,門派各不相爭,萬民亦無須再受壓迫,廢賦稅,除徭役、這樣的天下有何不好?現在的黑暗,就是等待破曉。」
 
洛時英忽然道:「冷大哥,我知道權力、名聲、富責於你如浮雲,你重視的是大義,是正道,我們就是正道大義,救的也是武林、蒼生——」
 
「時英,出賣自己人豈能算是正道?」
 
「世間上沒有絕對的正道,就像星河寨,說是跟衛道會站同一陣線,今早已突然叛變,襲擊朱雀分舵,跟他們相比,我們還不算正道?」
 
「朱雀分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鐵慌炎急道:「楚風流和柳藏花還在分舵,他們應該應付得來,你別高興!」
 
唯我獨尊道:「朱雀分舵已成一片火海。」
 
「該死的山賊!」他瞟向秋傷,再瞟向獨行。這兩人是引狼入室的罪人,在朱雀分舵之時,他就跟沈策全爭論過,江山易改,賊性難移,十二山寨跟衛道會終非同路人。預言應驗的一刻,原來不值得高興,與他朝夕拼酒的兩人生死未卜,他實在很想狠揍他們,盡展酒鬼本色,可是魔頭在前,萬萬不得內訌。
 
秋傷道:「何寨主不是立場不定,輕易倒戈的人,此事恐另有內情。」
 
「十二山寨信不過,我早說了。」
 
「莫妄下定論。」
 
唯我獨尊道:「你們回到朱雀分舵便一清二楚,現在爭來何用?當然,你們不降,就不可能回去。」
降。
 
幾乎整個江湖都降了,可見降並不困難,只要說一聲,一切苦難皆到此為止。然而,堅持至今才降,豈非前功盡廢?他們都是硬漢,硬漢有的是風骨,誓不向邪魔外道屈服。若果世事俱如斯簡單,非黑即白,人的苦惱與命運的病態的玩弄,又是從何而來?魔道雖令亂世誕生,使魔道誕生的卻是朝廷,到底正道是甚麼,邪道又是甚麼?心底不清楚這道問題的答案,信念便會不穩,意志亦會隨之動搖。
 
秋傷徐徐踏前,眾人正以為他要降時,竟道:「獨孤前輩是名俠,你是魔,還是一個瘋子。」
 
「秋傷,你根本不是那麼俠義,為何要作無謂的對抗?」
 
「因為我剛好也是個瘋子。我不俠義,但看着一個人滿口歪理,就是聽不下去。」
 
洛時英與龍越峰從左右撲上,封住「雁秋南」一切可能的攻招,敎秋傷急退四步。說瘋子,怎可不數獨行?他飛身突擊,降龍伏虎般的八發衝捶將龍越峰轟至一角。獨行擅拳,窮奇好掌,三招之間,龍越峰已挽回劣局,拳掌相碰,招式上龍越峰高明百倍,只是獨行的拳是蠻拳,他是一頭蠻牛,棄守搶攻,龍越峰不敢拚命相搏,便無奈靜守,久未尋到攻擊的時機。
 
「窮奇!退開!」唯我獨尊離座一刻,無人看見,都只看見獨行撞到牆上,撼裂厚壁的一幕。
 
「大人,這小子,讓我來應付也綽綽有餘。」
 
「你是真認不出還是假認不出?」
 
「認出甚麼?」
 
「這個人曾經讓你殺過,你卻殺不死他。」
 
「莫非他是⋯⋯」
 
「你終於記起了。」
 
獨行道:「我是誰?今天我要知道我是誰。」
 
冷刀等人凝視着他,似乎也很想知道答案,這個不要命的衛道武者的上一輩子是何方神聖,確使人好奇。唯我獨尊跟他對視着,獨行覺得他的眼神很熟悉,好像有些親切,卻又不友好,也許是仇人,非一般的仇人。
 
雪落本無聲,這刻的靜卻讓雪落有聲。
 
「你也是武神之子。」
 
「甚麼意思?」
 
「你本姓獨孤,名行雲,乃本尊獨孤帝命的弟弟。」
 
冷刀悖然道:「你果然也是魔道細作!」
 
秋傷道:「他不記得自己是誰,怎會是細作?」
 
唯我獨尊道:「好弟弟,本尊想不到你沒有死!四凶使聯手合擊,居然殺你不死,而你竟加入衛道會。」
 
「為何要殺我?」
 
「你一點都記不起?本尊記得很清楚,你為甚麼想殺本尊。你要取代本尊,不惜盜去《太昊天機錄》頂關殘頁,可是你從來不明白,本尊的本事非你可比擬,就算有了殘頁,你也練不上去。現在記起了沒有,殘頁在哪裡?」
 
「就算記起了,我都不會讓你知道。」
 
「本尊後悔當日沒有親自給你一個痛快,亦後悔高估了四凶使的能耐。之後本尊搜遍洛陽及城郊仍找不到殘頁,即是說殘頁仍在你身上。」
 
「我身上甚麼都沒有。你我以前是兄弟,今後只會是敵人。」
 
「你以前比本尊更狠更凶殘啊!冷刀,你爹並非本尊殺的,是他!當日為塑進軍神速之象,本尊耍了一個手段,他與本尊裝束一致,故弄玄虛,讓天下懼怕。當日朝廷中人,一半是本尊下手,一半是他下手。」
 
冷刀終忍無可忍,銀星一閃,刀便出鞘,只是他的刀指着獨行。真正的殺父仇人一直在身邊,父仇不報非君子,此際大好機會,豈能放過?
 
唯我獨尊笑道:「哈哈!對,殺了他!本尊原先打算先滅十二山寨,再一統武林,可是他要十二山寨牽制武林,這些年十二山寨弄出來的腥風血雨,他就是罪魁禍首。」
 
冷刀道:「獨行,你有甚麼好說?」
 
「過往的事,我不能說些甚麽。」
 
「唯我獨尊該死,你也該死。」
 
他的刀陡然被「雁秋南」壓下,秋傷道:「你這是不相信獨行。」
 
「相信?我就是給了太多的相信,才換到今時今日這個田地。我相信時英,相信卓入雲,相信總舵主,相信衛道會,相信我爹,現在便要相信我們只是棋子。我相信正道,正道卻不是我們想着的那個模樣。我不會再相信,根本一開始就不該相信!」
 
「你迷失了,你忘了自己是誰。」
 
他冷笑一聲,道:「你想說忠臣之子,還是衛道會舵主?這全是假的——」
 
啪。
 
鳳姿香沉默許久,這一剎無聲無息的給了他一個耳光。千言萬語在心中,到了嘴邊卻寧願吞回去。這是最難受的味道,苦不留在嘴裡,直燒肺腑,深深滲進心的最底處。
 
「這鬧劇該完了,你不動手,讓本尊自己來。」唯我獨尊走近獨行,道:「最後一個機會,殘頁在哪裡?」
 
「我不——」
 
獨行沒來得及慘叫便已感受到死亡的擁抱,一掌壓在胸膛上,每根骨頭都粉碎,然後就是骨碎刺入五臟六腑的烈痛。他看見唯我獨尊的身影在傾斜,傾斜到了盡頭,身影便消失。閉目前的一瞬間才發現,原來自己倒下了。這次倒下,還能不能醒來?死亡也不太痛苦,畢竟自己的罪孽也非死亡就清洗得乾淨的。但⋯⋯小菊怎麼辦?小菊!他隱約聽到小菊的聲音,亦聽到「雁秋南」的劍鳴。
 
「獨行!我帶你出去!」
 
然後就再沒聽到聲音。悠悠飄落的雪在默哀,自天地初開就有雪,這已經是不知第幾個無數條的生命殞落。
 
花謝。
 
雪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