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命令,滅了星河寨就回去,你要去何處?」
 
「我不是他的人,豈容他命令我?我現在就去滅天石寨,不來便滾。」
 
「大人命令,我們定要跟上,請你回去,別要我們為難。」
 
「你們損了多少人?」
 
「三十二。」
 




「三十三了。」
 
冷刀割下了那黑衣歹人的頭顱,快得似假還真,總之這個人就是死了,不帶半點痛、半點恐懼。眾人登時舉兵戒備,然而顫抖的雙手已教他們未戰先輸。
 
「跟來,或者滾回去。」
 
百餘雄師被一柄冷刀所懾服,橫掃星河寨的浩蕩氣勢留在了星河寨,一人遁,百人逃,倒退十餘步才敢轉身疾跑,生怕反悔的一刀將他們化為星辰,以代替星河寨的絕景。
 
可是不管冷刀會不會殺他們,這些人都是該死的,用一磚一瓦築成地獄的人,都非正義之人。所以他們必須接受惡果。真正的劊子手,並非冷刀。
 




前方的孤影晃如深入地獄的獵人,獵的正是地獄中的鬼怪。他亦非正義,但他要徹底消滅這地獄。
 
「莫想要逃,你們的歸處,是黃泉。」鐵拳破膛,不費一剎。
 
「冷刀!你說好放咱們回去!」說話的人將最後一口氣貫注此句怨恨的掙扎,然後五官深陷於一處,扭在一起,顱骨碎裂。
 
冷刀道:「我要你們死,何須他人出手?」
 
他沒有出手證明自己清白,反正這些人本來就是敵人。他感興趣的,是那快得模糊的身影是何方神聖。
 




眼見遍野屍骸,皆不似人形,貫破身軀的是拳印,是野蠻與殘暴的痕跡。他終於認出這雙拳,屠魔滅佛,彷彿來自六道以外的一雙拳。當他知道魅影的真身時,這個地獄行者已在他跟前。
 
「獨行,你真不愧為那魔頭之弟,這樣的傷,你還能活下來。」
 
「秋傷是你下手的?」
 
「你要為他報仇?」
 
「我只想知道,你怎對朋友下得了手?」
 
「我要的天下是新的天下,擋在路上的人,不再是我的朋友。」
 
「這條路,由我來斷。」
 
「就看你有多少本事,我的——殺父仇人!」




 
白月如眉,原來是決絕的寒光。可惜這道月光永遠捉不到獨行,彷似湖中倒影,天幕的月是實的,水中月是虛的,月變影也變,光動影也動。事實上他的快,已經超越世間任何一種形式的快,縱使冷刀第一擊就運起三關功力,亦不及獨行神速的一半。
 
冷刀相信自己的刀能更快,所以他逼得獨行更緊,而獨行也迴避得更自如,像瞧不起冷刀的快,每避過一刀,都在宣稱自己是勝者。
 
風嘯止,銀白的虹光現出真身,一柄遲遲未沾到血的刀。
 
「三關功力不可能快不過你⋯⋯」一拳中腹,痛得發麻,冷刀久未能起。
 
「《太昊天機錄》首三關,僅與禪道二宗的一流武學相若,不是神功。」
 
「你為何會如此清楚⋯⋯你的功力⋯⋯」
 
「回來了,頂關功力,還有失去的記憶。」
 




「你記不記得,你怎麼殺我爹?」
 
「過去的一切,我都記起來。我的確殺了他,更蹂躪了整個天下,我會去殺唯我獨尊,跟他玉石俱焚。」
 
「他是魔頭,你也是魔頭,不必說得太動聽。我理想中的天下,容不下你們這些魔頭!」
 
頂關又如何?路再難走,都已走到今日,冷刀如是,獨行亦然。退的理由,顯然不復存在。
 
雲開雪靜,擘天一刀蓄勢待發,獨行也沒先發制人,悄然凝聚功力,以備接招。他不打算再迴避,閃躲僅會長他志氣,要滅其威風,就得接下他的絕招。
 
這一刀,不能用眼看,看得見的時候已經沒命了,所以獨行閉目聽風,風的流動最能捕捉冷刀的不屈的狠招。裂地剎那,冷刀兩臂被鎖,刀落偏了,餘勢收之不及,胸腹之間迎來三拳。他不知獨行怎破得了這一刀,只知絕不可以再吃他的拳頭。
 
「你再出招,就沒了一條膊胳。」
 
冷刀從未敗得如此不堪,這種敗相還真是「五體投地」,抬起頭也要費不少工夫。這個獨行從頭至尾都是全新的,給予他無形而巨大的壓逼力,連唯我獨尊站在他面前之時,亦未有此感。這種感覺,是源自深處的恐懼,然而⋯⋯大志定當戰勝一切擋路的情感。




 
「衛道會是邪,你也是邪,我才是匡扶大義的人!這個天下需要的是我,不是你,要了結唯我獨尊的人,也該是我!」
 
橫刀怒砍,這一刀當然是白費氣力的,可憐的卻是獨行履行了他的承諾。冷刀的右臂忽難發勁,肌肉亦被拉扯和扭曲到極限,然後臂中經脈全裂,最終就是骨頭分離的響。他的右臂不再屬於他了。這般的痛絕對能讓人昏厥,他偏選擇更痛,清醒的承受這樣的痛。最難耐的並非血肉之軀的撕裂,而是來自他的執着不放的心。斷了臂的小刀聖,就如同刀斷了,斷了的刀就是廢品,他也就是個廢人。改變天下的刀斷了,這條不歸路才剛邁出一步,就不能再走下去。失去了刀的刀客,即是無牙猛獸,一副凶狠模樣裝着還可以,動起手來比螻蟻更不堪一擊。侵經蝕骨之痛比任何劇毒更難熬,使他血絲滿目,泛出熱淚。這雙天下最怨最恨的眼睛盯住獨行,盯住這個踐踏他宏願的妖魔,擄掠他所有的強盜,斬斷他命根的殺手。短短一瞬,從前種種已忘得乾淨,此刻只剩江河浪濤似的恨。
 
一切成空。
 
刀斷了⋯⋯冷刀還有不只有一把刀!他的手掌早能作刀,十二成功力的最後一刀,就是他的左掌。獨行怎也沒料到他還能站起,戰心還能跳動,退步仰身,胸前的一塊皮仍被削下,不過他亦制住了冷刀的左掌。
 
冷刀半瘋似的叫道:「下手啊!把這手也廢掉!」
 
「這樣更徹底。」獨行放開其掌,重拳打在他氣門,拳勁湧入丹田,將其內力全數逼出,一滴不留,不管是那三關神功,抑或以前正派的內功,皆化烏有。冷刀如受雷電之刑,渾身抽搐,發不着丁點力氣。這是前所未有的虛弱,就算不是會家子,都不致如此虛弱。
 
一切成空。這次連妄想的機會都沒有。
 




一身功夫得來不易,可笑是失去的時候,居然只費了一拳,更可恨是對他的毀而不殺。他寧可一死,毫無意義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最殘忍的虐待。獨行木無表情的看着這位曾經的朋友,冷冷的看着,沒迴避他失去魂魄的眼神。他心裡的錯綜思緒,跟從前一樣,除了自己就無人摸得透。冷刀看見的是喜歡看人死活不得的無情,鳳姿香看見的是終結亂世的決心,小菊看見的是卻是無奈走上殘酷命途的痛苦,無法與人分擔,只能獨自忍受,正如這條地獄之路必須由他獨走。
 
他們看見的,皆非獨行所想,或者說,他們僅看見了皮毛。
 
冷刀望見躲於遠方的鳳姿香,她啜泣的樣子在他眼中是何等討厭,因為這是虛偽的,是假惺惺的。她也是個擋路人,彼此之間該有恨,沒有哭的理由。
 
獨行道:「那杯酒,我們始終喝不成。」
 
「你⋯⋯會比我⋯⋯更可憐⋯⋯下場更悲慘⋯⋯」
 
「我不冀望有好結果。你就恨我吧,就當我們從來不是朋友。」
 
朋友。
 
這世間最不可靠的關係,比敵人更不可靠。
 
雪完全停了,不過瞧這天色,又像在釀着新雪。四季中最寒的冬,怎會捨得就此離開?
 
冷刀忘不掉這生最大的屈辱,忘不掉獨行,可是他的往昔與來日,都跟霜雪融化在一起,融在這裡。起不來,帶不走。
 
野道幽靜,彷彿天下就只有三人個,兩匹馬。馬是拉着的,沒有奔馳的蹄響。
他們的步伐跟他們熬過無數風口浪尖的心一樣重。
 
「鳳姑娘,我沒有殺他。」
 
「我看見了,這便足矣,其實我也不忍心看着他死。」
 
小菊道:「我們要去哪裡?」
 
獨行道:「沒有『我們』,接下來就是我和你們了。」
 
「你要別我們分別?」
 
「我必須去完成一件事。鳳姑娘,你打算到何處?」
 
鳳姿香抬望蒼天,哀歎道:「秋傷叫我回去爹的身邊,看來這是唯一的選擇。」
 
「可否答應我,帶上小菊?」
 
她與小菊相覷一眼,道:「她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上她。」
 
「儘管她不願意,請你也帶上她。」
 
小菊急道:「你為何要把我趕走?」
 
「我要去找唯我獨尊,你不能再跟着我。」
 
「無論你要面對甚麼,我都不要離開你。」
 
「我不是你認識的獨行,我是一個天地不容的惡人,害過了太多人,你該遠離我。」
 
「你就是獨行,一直都是,我——」
 
「莫再說了,我知道你對我有着哪一種感情。若是我沒有造成這地獄般的人間,你的村子⋯⋯你就不會這樣,到底都是我害了你,我是你的仇人,不是恩人。」
 
「你墮崖復生,難道不是天意?你已屢屢為義捨命,抹去了昔日的過錯。你受苦太多了,為何不可以在這兒停下?就算你真害過我,也不重要,我會原諒。」
 
若能擁有小菊這樣的女人,一生無憾。不管獨行心腸有多硬,亦為之所動。然而要遺棄蒼生,他不願意,正因這天意、這重生,讓他的邪易成了正。若他繼續前進,攜着小菊共行,小菊肯定願意,但他也不願意。與唯我獨尊一戰,他沒打算活着,也沒打算能活着。小菊見過自己的男人倒在面前,無謂要見第二趟。他倒下之後,鳳姿香會不會看到明春的光臨,能不能抱緊希望等待下個日出?他實在不知道,卻知道她離開自己,至少可以活着。
 
別離難,催人殘,不過離別也是天意的其中一道計。深冬離別愁煞人,也須一別。天意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
 
獨行躍上馬,道:「可惜天意讓我記起了從前的一切,唯我獨尊不會敗給任何人,除了我。」
 
鳳姿香道:「你去哪找唯我獨尊?」
 
「他瞧不起十二山寨,定不會親征,此刻他最想攻陷的必是禪宗萬佛寺。」
 
方向已定,只待出發,朝着武林最後之地出發。
 
小菊全力按捺心裡波瀾,平靜問道:「我們會再見嗎?」
 
獨行回了頭,沉默的醞釀着一個最好的答案。
 
或許會?
 
我希望能再見?
 
下一輩子,我們再見?
 
「不會。」
 
這個答案不是最好,卻是最真實的,因為他預着自己會死,萬一死不了,都不會再見小菊,他早該在世間消失。這個答案斷了小菊的希望,亦將她從一潭渾水中救出,只有如此,她方能好好的活下去。
 
最後一次離別,意外的輕描淡寫就過去了。小菊沒有流淚,沒有叫住他,也沒有追上去。她轉身步向鳳姿香,不回望一眼。沒有目送的訣別,比一切都要哀傷。
 
獨行又能否忘了小菊?急亂的步響敲擊着他的心神,他永不會忘,冷刀、秋傷、鐵慌炎⋯⋯所有人物都留於心底,就像與他們一起討伐這個魔頭。他是孤單上路,卻又似不再孤單。
 
所謂走馬蘭臺類轉蓬,更莫說這匹馬走的不是蘭臺,而是地獄最深最黑暗的盡頭。這條路,格外蕭瑟;這匹馬,格外寂寥。最後一程了,就由冰天雪地相送,也算是完滿吧?
 
萬佛寺不再受萬佛庇佑,佛光所及處,詭變成血光。
 
魔道踏住臭禿驢的屍體,燒光了狗屁經書,只留下武學典籍。
 
渾身腥膻,俱由罪孽所化。時辰已到,他們淪作獵物,全無掙扎之力。看着獨行下了馬,大力拍擊其股,將馬兒趕跑,就知道這是自斷後路。隻身來犯,望見如斯景象,竟敢自斷後路的人,難道會是庸手?
 
又見拳頭。
 
這不是拳頭,比世上最銳利的兵器更銳利。
 
這裡的人不比星河寨的屠夫來得少,人叢中幾乎沒看見獨行的影子,他已快得沒有餘痕,唯一能證明他確從人群穿梭的,便是被鑽了血洞的屍首。
 
獵殺過後,這裡的血光更紅。日照熹微,仍能照出他的黑衣上的血斑。倒下的沒有一個是唯我獨尊,他知道這場殺戮尚未止息。
 
他走向高塔,還沒進去就有血腥撲鼻。裡頭的一尊大佛赫然呈於眼前,這是天下至高至大的如來像,面目慈祥,氣度宏大,但不足教獨行望之生畏。佛、神、仙⋯⋯不論是哪一路,他們都試着主宰人的命運,甚或以此為樂。人間有難,他們可有幫過一把?他們盡皆冷眼相看!獨行從不相信他們,這些都不過是可憐的人空想出的虛假衛道者,真正能夠讓世間還原本貌的是自己,他才有戰勝唯我獨尊的力量。
 
死人是永遠沉默的,忽然有道微弱的聲音從高處傳來,獨行便走上去,沿途跨過了不少屍首。高塔頂層,果然就是聲源。
 
「本尊敬你是宗師,不下殺手,你最好識趣些。」
 
「老衲不會把禪宗秘學交出!」
 
一個老和尚被逼至一角,斷斷續續的吐出鮮血,內傷明顯重得很。獨行不認得他們,可是他終於找到唯我獨尊,地獄之源。唯我獨尊也察覺到他,兄弟倆在這情景下重逢,彷彿天命在玩最後的遊戲,就像鬥蛐蛐一樣,哪一隻死,哪一隻生,讓人萬分期待。
 
「好弟弟,本尊還以為你不曉得找本尊。」
 
「多得你下手夠狠,我才死不了。」
 
「大難不死,可有後福?」
 
「我甚麼都記起來了,當日我奪去頂關殘頁,受四凶使追擊,速記下要訣,催功強練,後毀殘頁,只惜我大功未成,敗陣墮崖。多得那一掌,我負傷太重,經脈俱損,之前未成的頂關功力不再淤塞,運通全身,把我救活。是你一手釀成今天的失敗。」
 
「哈!哈哈⋯⋯哈哈⋯⋯」
 
唯我獨尊的狂笑極為刺耳,他的笑聲之中,有傲意的喜,有隱憂的愁,獨欠了一種意外。獨行沒有打斷他的長笑,只待他自己笑厭笑倦靜下來。反正不急在一時,兩顆魔星同掛於此,大家都不會逃避。
 
「那不是意外啊!」
 
「你早能料到?」
 
「料到?應該說本尊賭了一局,你死了也是一件好事,死不了就是本尊猜對了。你之前內力不暢,早知道你的武功還在,既然沒找到殘頁,本尊就猜殘頁已給你毀了。你既捨得毀了,你肯定練成了頂關!你有多麼想本尊死,你我都很清楚吧?」
 
「從前你我是一類人,現在不同了。」
 
「不同了?本尊為爹報仇,整頓天下,縱被人恨也無所謂。你呢?你只想把本尊的武功、成果,一併奪過來,因為你是個野種,你沒有武神之血,所以要奪本尊的!爹希望你莫問江湖,乘風而走,隨雲而行,本尊才是帝王之命的一個,你偏不肯各安其份!如今有何不同?你要殺本尊,然後替代本尊,你仍然是那麼該死!」
 
「我該死,你亦該死,我沒有打算活着走出去。魔道應當隨我倆而成塵土。」
 
「好!野種,就看你怎麼勝本尊。」
 
王者出手,第一招已教獨行嘴邊掛血。
 
那位老僧僅看得見兩道幻影扭在一塊,然後分開,再碰在一起。兩人都沒有招式,猛擊對方身軀的,無非是平實的拳,直接的掌,普通的腿,赫然都迅如幻,猛若虛,這驚世駭俗的敏捷與力量,在其他人看來,是不真實的,凡俗者根本無法悟到這種境界的武功,皮毛也沾不着。
 
唯一真實的,是耳旁的地裂聲,還有眼前的破牆斷柱。兩道罡氣互相震盪,塔頂開始吃不消,古壁亦抵受不住,一聲雷鳴般的虎嘯龍吟,幻影頓無蹤,只見高塔從頂而塌,斷木飛屑暴雨似的掉到塔底,更玷污了那漠視蒼生的龐然佛像。
 
一息間,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