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倒塌,佛光已黯,禪宗的命脈終究是斷了。那一點點光,苟延殘喘的光,被時代拋棄的餘溫,既成烏有。
 
死去的人,都不該死,卻不得不死。他們不能存在於這個時代了,他們的精神更應被唾棄。這是魔道的時代,世人眼中最邪惡的人得到了最後勝利,「邪難勝正」原來只是個謊話,抱着虛假、不切實際的希望而犧牲的人太可悲,無奈接受真實、永生難逃的地獄而活着的人,實在可憐。
 
巨佛不再宏偉,斷開了的頭顱滾滾而下,輾過了和尚們的屍身,它的雙眼染了一片赤,沒有人想過這望穿六道輪迴,俯瞰天命真理的眼神,會變得如此恐怖,難道天命的背後,就只有苦難的世間?
 
天崩地裂之後,二人對上五十餘招,終於迎來短暫如曇的寧靜歇息。
 
唯我獨尊屹立於佛首之上,獨行的瘋狂攻勢顯然不能將他壓下。一代魔尊,實力仍是深不見底。他的確令人恐懼,但這根源並不在於他那天下至高的武藝,而是天命,他的勝利,他的為所欲為,都有一股萬物皆無力抗衡的東西在推波助瀾,這正是天命。
 




天命難違,與天對抗的人是勇者中的勇者,也是傻子中的傻子,獨行就是這種難得的人。他的拳頭依然在燃燒,敵人依然在冷笑,所以他不能作罷。他已付出了太多,秋傷的死,冷刀的墮落,退路截斷了,無論如何,他也得前進。
 
「都這麼多招了,仍不上頂關,你還沒有試探完,抑或瞧不起本尊?」
 
獨行立馬聚起頂關功力,驟感氣海充盈,四肢裡的勁頭如泉。
 
身影一閃,拳頭落在唯我獨尊胸口上,骨頭與肌肉相碰的聲響震破了混和血腥味的空氣。獨行這一拳未至,另一拳已準備擊出,他不曾想到這一拳竟然這般容易得手。他不敢追擊,收勢退了幾步,等待唯我獨尊倒下的一刻來臨。
 
其實獨行知道他不會倒下,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拳,方纔的一拳足以教天地間的任何東西立即倒下。唯我獨尊偏偏不倒下,他是無敵的,無敵得讓人折服,就如最猛烈的日照,萬重雲霞都擋不住他;也似最洶湧的洪流,多遼闊無垠的大地都要被徹底吞噬;亦像最穩固的高峰,不管天搖地動、風吹雨打,他仍舊不變色。
 




「這就是《太昊天機錄》的頂關功力⋯⋯行雲啊,如果沒有本尊,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他是天下第一,不管怎麼無敵,也只是「天下」,並非凌駕天上。他徐徐前進,沸騰的血從口角淌下來,伴隨他的步伐,走一步,淌血聲一響。獨行有些慌,他已運上頂關功力,實力到底了,而唯我獨尊卻未見真章。
 
「頂關的神功,本尊也會——」右臂輕輕一動,獨行便像斷了弦的風箏,不只是他的身體,他的三魂七魄也飛了出去。
 
獨行如柳絮般飄揚,血花在眼前濺過,綻開,然後凋謝。
 
自己的血花。
 




這血腥味還不夠濃,沒有死亡的味道。他感覺不到軀體的存在,只覺自己一直往遙不可及的陰暗長空飛去。
 
「回去!」
 
這不是誰的聲音,而是他自己心中的叫喚。丹田中的一道真氣忽然流向心脈,通達四肢,那道掌勁便頃刻散去,他開始感到疼痛,亦終於能在半空中定住身形,安然着地。這些若有若無的驚恐與掙扎,原來不過是一剎的事。
 
「頂關功力!你不可能——」
 
「沒有殘頁,本尊仍然練上頂關,你早該料到本尊有這種本事。武神之子的本事就當如此,這是你沒有的本事。」
 
「頂關之妙,如揭天地之秘,我的頂關僅能發揮兩成,就不信你能自通天境。」
 
「徹悟九關,便可自通頂關。不信歸不信,就用一死來體會。」
 
唯我獨尊身影擺動,霎時一化三,三化九,連環攻出九招,拳爪膝腿、指掌勾肘,最後一擊更是左拳右掌。他沒有特別擅長哪一種功夫,因為他沒有不擅長的。那九個身影亦非幻術戲法,而是內家修為登峰造極的「以氣留形」之境,內外皆臻完美。




 
不可思議歸不可思議,這個時刻總不能坐以待斃。獨行的內勁匯聚雙臂,上前硬擋,不作還擊。拳如錘,爪如虎,膝如鋼,腿如錐,指如劍,掌如刀,勾如鐮,肘如雷,每記重擊都教他吃不消。痛楚蔓延到肩背,但臂還未折,功力還未空,他必須挺過去。
 
「怎麼了?有了頂關功力仍不敢攻?」
 
無量大海般的功力果然可怕,連氣急發九招,力猶不虛,無須回氣就能再進招。見他直縱三丈,獨行的腳步開始變得敏感,似穩不穩,欲動不動,因為他在等待,靜候發出擊的一刻。他很清楚這招不能碰,只可避。
 
不出所料,唯我獨尊凌空轉勢,猛然發招下墜,彷如山洪爆發,具怒濤衝天之威。雙掌甫一觸地,便打出了裂縫,沙石激濺,塵煙四滾,若然獨行慢了一分,濺起的恐怕是肉醬了。
 
唯我獨尊狂笑道:「你已經忘了以前的自己!那個想殺了本尊的自己!再不使出真本事,五招之內必死無疑!」
 
驀地,天色昏暗,日光淡薄,天際的黑暗吞噬着最後的太陽。
 
「天狗食日?哈哈⋯⋯這是天意,看啊!這是天意!」
 




「光出來之前,讓一切結束吧。」
 
天玄地皂,一絲殘光都離開人間。二人彷彿從對方眼前消失,但又讓他們看得更清楚。用眼睛看的事物,半真半假,閉目去看,方可一窺全貌。
 
唯我獨尊感覺到獨行正在移動,每當移近了,可以放膽出手時,卻都陡然靜止,讓黑暗繼續隱藏自己的行蹤。他縱不知獨行玩甚麼把戲,全無怯意,亦無守勢,只默默期待獨行真正出手的一刻,便可將他從黑暗之中揪出來。
 
後方風聲驀起,既短且急,是拳頭擊穿了空氣的聲音。
 
電掌一削,居然不是手臂斷開的聲音,而是⋯⋯布料撕裂的微微哀號。這是獨行的披風,與他出生入死,看似多餘的墨黑披風,這刻竟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有用。
 
獨行的鐵拳以千斤之重搗進他的左腰,拳頭確是進去了,只是頃刻被猛然彈開,萬馬奔騰般的巨力更將獨行的壯軀抽起,失衡飛跌兩丈。這回他總算現身了,唯我獨尊閃步逼至,七腿連發,獨行擋得聽見雙臂骨裂之聲,也在這七腿中,彷彿感到他暴蠻如虎牛的力量減輕了。
 
亂腿方休,急掌又來,一雙銅鐵硬臂亦難再挺,改以背門來接,有罡勁之助,吃過兩掌,借勢一跌,再隱沒黑暗當中。
 
口裡鮮血都吞回去,穩住氣息,然而在這之前,他好像感到唯我獨尊的鬼步在動,意味方纔攔腰一拳令他嚐了苦頭。




 
老僧因兩人的動靜而驚醒,張目盡是黑暗。他憶起那天崩地裂的決戰,看來尚未分出勝負。兩個比絕世高手更絕更高的人在黑暗中廝殺,聰明人不會亂動,至少在掩陽烏掌移開之前,絕不會動半步。老僧是聰明人,能參透萬千佛理者,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老僧盤坐療傷,這場不死不休的血戰,就用雙耳來見證。
 
其實他分不出兩人誰是誰,因為他們的身法同樣的快,拳腿的威力同樣的可怕,縱使這個「同樣」有些不同樣,但這些不同樣不可能被其他人察覺。
 
砰。
 
是誰中招?
 
一聲刀盾互擊的巨響震盪,旋即鴉雀無聲。一刻之後,老僧聽見短短數聲的急喘,想着是中招者欲回氣還擊的先兆,偏沒再聽到巨響,讓他想像不了漆黑裡的圖畫,以朱砂為主調的畫。
 
又聽風聲,不自然的風聲。這是輕功的軌跡,躍入凌霄的絕佳輕功。風聲一先一後,上了高空,他們的身影逐漸清晰,老僧注目於這空中搏鬥,儼如兩隻長天猛禽中的霸王,爭奪無邊的青空。凝於空中的拳來腳往依舊震撼,可是老僧彷彿失聰了,也許是眼中所見已能讓他花一輩子來領悟。
 
纏鬥片刻,飛禽雙雙掉落,摔入黑暗。他沒再聽到喘息,只有屏息。屏息只為最後的一招。決勝負的一招,意外的平淡,沒再震出雷霆巨響,亦沒疾風掠過的聲音,僅有水滴。
 




暗影漸退,炎陽的邊沿開始透出熟悉而久別的光。
 
那不是水滴,是鮮血流淌的聲音。
 
鮮血從面具與臉的夾縫中流出。
 
踏。
 
踏。
 
兩步之後,唯我獨尊就倒下了,面朝着天,吸收着新鮮的日華。天地的光不能驅散他的黑暗。
 
獨行佗着遍體鱗傷的勝者之姿走向他,不看着他嚥氣,就難放心。獨行的身體已經不能再戰,所以他一定要看到唯我獨尊永遠不醒。
 
「怎麼⋯⋯不給本尊⋯⋯一個痛快?」
 
他拿下了新添上裂紋的面具,日光映出他的本貌。獨行看着這張臉,沒有一成跟自己相似。兄弟相爭相殺的往事浮現眼前。這就是他的兄長,曾經最敬重,亦最痛恨的人。武神之子與實為野種的武神之子,這對兄弟似乎都是敗者,敗給宿命。
 
「本尊的夢⋯⋯居然斷在你手⋯⋯」
 
「你只是你,不是尊,沒有人能真正成為天下之主,凌駕於眾生之上。」
 
「少得意⋯⋯要不是本尊功力反噬⋯⋯你怎能勝?」
 
「擅自窺探頂關之秘,就該有此下場。」
 
「你不過是個野種⋯⋯本尊是武神後裔⋯⋯為何你練成了⋯⋯本尊反而⋯⋯」他怒指着天,憤氣湧腔,化為鮮血吐出來。
 
天,怎麼如此混帳?本尊才是操弄蒼生的一個,你老天算是甚麼?
 
他不相信自己的失敗,卻要無奈接受。野心化灰,大業到頭空,的確可悲。性命將逝,但有些東西不可隨他而去。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死在別人手下,所以有些事情從未計劃過。
 
「行雲⋯⋯你靠過來⋯⋯」
 
這是一招明刀明槍的暗算,不過他是否還有跟獨行同歸黃泉下的能力?獨行並無鬆懈,緩緩靠近,用那冷靜而沉穩的動作掩飾驚魂不定的心。果不其然,唯我獨尊出手了,手臂幻作影子,揮向他的胸口。獨行立馬按低他的臂,卻已太遲。唯我獨尊的目標不是他的胸口,而是他的衣襟。
 
「你給本尊⋯⋯聽清楚⋯⋯」話未說完便更使勁的拉住他的衣襟,續道:「我⋯⋯獨孤帝命今天⋯⋯雖死⋯⋯本尊⋯⋯永存不滅⋯⋯」
 
「你瘋了。」這句話很受歡迎,曾經不少人對他這樣說,他卻不曾對人說。
 
「現在還看不明白⋯⋯天下必須⋯⋯有唯我獨尊⋯⋯」
 
「天下不需要一個魔頭,你的夢完了,地獄也該結束。」
 
「愚不可及⋯⋯本尊一死⋯⋯地獄才永無盡頭⋯⋯」
 
「有話直說,莫再耍花樣。」
 
「天下即將⋯⋯歸一⋯⋯沒了本尊⋯⋯天下分裂⋯⋯」
 
 
愕然模樣的背後,是獨行那似懂不懂的凌亂腦海,答不上半句說話。
 
「以前有朝廷在⋯⋯現在⋯⋯本尊一倒⋯⋯一零八門派⋯⋯三大盟⋯⋯必會互犯⋯⋯你該記得以前的⋯⋯江湖⋯⋯是甚麼樣子⋯⋯」
 
以前的江湖?就是現在的江湖,也是之後的,江湖從來未變。有刀劍,有恩仇才生出了江湖。名門大教總會如長江東逝水,終在時代之末衰亡。小幫派亦終被一排排的潮浪沖擦磨蝕,無聲無息地消失,就似不曾存在。要在不留人的世間屹立長存,唯有勝利,不斷的勝利,遇強越強的勝利,勝盡天下的勝利。這種勝利,就是用血,用刀劍,用恩仇堆起來的,即是江湖。
 
這一瞬間,獨行好像明白了這魔頭的真正野心。不是殘害蒼生,不是獨掌天下,而是一個勝利。勝天。毀滅朝廷或許是出於私心,但絕不止如此,他要逆天而行!世間依循天道而行,江湖不變,江湖也變,只因人生太短。天道不滅,江湖就永遠孕育血腥的勝利,遭受光陰的淘汰。他要讓天下逃過這些劫數,萬人共和,百派不衰,真正、徹底的永不變樣。一個魔道,一本《太昊天機錄》,便是勝天的武器。
 
勝天之路,只差一步。可惜,他始終失敗,但他不容許自己失敗,至少自己的死,還不能算是失敗。
「行雲⋯⋯你明白了⋯⋯因本尊而起⋯⋯不能因本尊⋯⋯結束⋯⋯」
 
「你敗了,就算天下變得更不堪,都無力改變了。」
 
「不⋯⋯你能勝⋯⋯有頂關功力⋯⋯你要⋯⋯成為本尊⋯⋯」
 
「不可能。」
 
「你要⋯⋯成為本尊⋯⋯世人皆恨⋯⋯唯我獨尊⋯⋯但世間必要有⋯⋯唯我獨尊⋯⋯」
 
他用發抖的手掌拿緊面具,往獨行臉上放。
 
「本尊⋯⋯跟你⋯⋯都敗了⋯⋯」
 
他鬆開了獨行的衣襟,面具也掉下來,一陣猛烈的抽搐過後,七竅噴血,再也不會動。
 
唯我獨尊⋯⋯不,獨孤帝命已逝,地獄之行總算結束了。
 
若然事實真當如此,獨行大概不會發呆,呆望着這屬於混世魔王的面具,上面還殘留着其瘋子般的大志,以及那一局決戰,與天一戰,敗了開頭卻未敗全局的決戰。接下來能不能扭轉敗局,就在乎獨行的選擇。
 
這個選擇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生中,甚或幾輩子中的最大考驗。逆天而行這事,自古誰能在這種賭局中取勝?戴上這面具,所需的當然是勇氣,不向天命低頭的勇氣,不過最重要的是把握,踏上逆天之路,就必須有勝利的把握,因為一路走下來的犧牲實在太多了。黎民的性命家財,壯士的血,冷刀的迷失墮落,秋傷的浪子風骨,小菊和鳳姿香的珍貴真情⋯⋯沒有把握的話,倒不如讓天下還原本貌,飽經風霜的世間已受不起更多傷害。
 
從魔道重生為俠者,是天意;從俠者再度成魔,也是天意。獨孤帝命說得對,大家都敗了,敗給天意。也許這場決戰中,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敗了。篤信天意的人是這樣想,但獨行不是!他一直都不相信天命,獨孤帝命所作的一切,皆憑其志而行,他將作的決定,亦隨心而為。
 
這張面具,該埋葬於此還是重新戴上?
 
那日之後,老僧沒再見過獨行,沒有人見過他的影蹤。
 
天意是甚麼?對寄蜉蝣於天地的凡人來說,天意究竟是甚麼?
 
 
 
 
明月幾時有?夜裡的寂寥很不好受,月亮也不出來相見。
 
黑色披風悠悠飄搖,晃如變戲法用的掩眼布,偷偷換走了他的哀愁。
 
獨自憑欄,眺望天下,他想着一個人,可是他望穿天下,始終都看不見。其實他知道這個人在哪裡,只可惜真正要找這個人的人,已經不在人間。夜幕下的人間,是美,還是醜?
 
一人從後而至,隔住三步之遙,恭敬的跪下。雖無明月,但在點點星光下,他的臉仍然很清晰。這人就是血狼,讓小菊受盡身心折磨的屠屍寨惡賊,無情的血狼。
 
「大人,前朝湘王起兵,衛道會餘黨加入其中,兩天已收服三派五門。三大盟⋯⋯」
 
「混沌,三大盟的事由你來辦。」
 
「領命。」血狼揖手告退,卻被叫住了。
 
「混沌,怎麼不把面具戴上?」
 
「覲見大人,無須遮臉。」
 
「混沌⋯⋯你蓋上面具之後,你⋯⋯還是不是你?」
 
「大人請放心,我沒有忘記重任。」
 
「我⋯⋯本尊不是問——罷了,先退吧。」
 
又回復從未離開的寂寥。
 
他摘下面具,撫摸面具上的裂痕,記起那一日。獨孤帝命死了,獨行亦逝,只餘這張面具。
 
對抗天命的面具重新蓋在臉上,他是——唯我獨尊。
 
在夢中那個永恆地獄中孤身前行的人,唯我獨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