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制服了我之後,裕貴端正地坐好,悠閒地喝茶,還請店員為他加茶,幾分鐘前的那份匆忙彷彿沒有發生過。
  「哦!」後知後覺的我終於洞悉了一切,「你整蠱我!」
  裕貴的缺點就是無法忍笑,惡作劇被識破了,任他如何抿緊嘴唇,抖動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
  我就知道我根本沒有腳臭,也不存在裕貴所說「聞習慣了就不覺得臭」這回事。我的腳聞起來跟花的氣味沒有兩樣,如果我的腳是臭的,那麼花也一樣是臭的,但世界上大部份人都覺得花很香,喜愛把鼻子靠近然後深呼吸。除非他們的鼻子都失靈了吧,可是全世界大半人口同時鼻子失靈的可能性未免太低,所以結論是我的腳很香,喜歡花香的人可以把鼻子靠過來聞聞看。
  可惡的牛丸裕貴,回到香港必定要吃一碗牛丸河粉以洩我心頭之恨。
  「なんてね。」裕貴說,「うそだよ、ごめんね。」
  「又蝦我唔識聽日文。」
  「同希臣道歉啊,我講大話呃你。」他解釋。


  裕貴惡作劇的時候很頑皮,道歉的時候卻又非常誠懇,雖然令我當眾出醜了,但他誠心道歉的模樣叫我不忍心不原諒他。
  「下次唔好喇。」我叮囑他。
  「係。」他乖乖聽話。
  我們安靜地泡著腳、喝著茶,看著窗外天色漸暗,熙熙攘攘的街道亮起了街燈,店內的音樂悠揚,暖氣令人慵懶。
  坐在這裡,我不想動。
  螢幕亮了,18:22。
  原來我們已經坐了很久,但我完全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動。
  裕貴的雙腳仍然夾著網球在搓揉,我把腳悄悄伸去,搭在他的腳掌上。
  水很溫暖,裕貴的腳也很溫暖。
  我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可能是想向他示好吧,只是用手的話我嫌太直接,用說的又不懂得婉轉地表違,只好用腳。把腳搭在他的腳上,要是這樣的接觸令他覺得不舒服,他可以縮開,我亦可以推說只是為了搶他腳下的網球來玩,這樣掩飾的話雙方都不會覺得尷尬,之後亦不存在芥蒂。


  一秒、兩秒、三秒,裕貴沒有縮開,六秒、七秒、八秒——
  「你做乜嘢。」裕貴問我。他面上的笑容帶點詭異,我猜不透它的意思。
  「冇。」我頓了頓。我在思考該如何回應才最適合。
  我曾經在這種關頭不加思索地隨心回應,結果徹底破壞了關係,追悔莫及。我不想重蹈覆轍,雖說我和裕貴認識的日子尚淺,未算深交,旅程結束後又未必能夠維繫、保持聯絡,可是我不希望令他害怕我、討厭我,在旅程結束之前就斷絕來往。
  被人刻意地避開、視而不見,那種難受難以言喻,而我即將要回到香港繼續日復一日地面對那種難受的感覺,永無止境地承受被重視的人無視的那份痛。東京之旅的最後幾天,我希望可以快樂地度過。
  和裕貴一起,快樂地度過。
  「我想搶你個波嚟玩。」
  所以,即使他沒有縮開,我還是把自己的心裡話藏好,向他讀出預設的對白。
  「好啊。」他把網球踢到我這邊來。
  我把網球踩在腳下,蹂了幾下,沒有了網球的裕貴則無聊地用腳輕輕撥水,蕩起的水波傳到我這邊,我在水裡的雙腳隨著水波微微擺動。


  我也往他那邊輕輕撥水,把他傳過來的水波送回去。
  他察覺到我的舉動,於是往旁邊輕輕一踢,把浪傳回來。
  我們仿如在用水浪來交流。
  「希臣,陣間想食乜嘢?」裕貴問我。
  「冇所謂啦,唔好拉麵就得。」
  「日本除咗拉麵仲有好多好好味嘅料理。」
  「但係你淨係識得帶我去食拉麵。」
  「拉麵好味吖嘛。」他笑說,「噉我哋行未?我諗到帶你食乜喇。」
  「坐多陣先啦,好舒服。」我說。
  本來欲要動身的裕貴也就坐好,繼續陪我踢水。
  天色早就黑了,大街上會發光的廣告板把街道照得有如白晝,店內播放的音樂回到當初進店時聽到的第一首,放在我們旁邊的紅茶已經變涼,泡著腳的池水卻依然暖,水波繼續在我們之間來回流動。
  螢幕亮了,19:00,我留在東京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四十八小時。
  坐在這裡,在裕貴的身邊,我不想動。
  更不想時間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