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我以為裕貴會希望早點返回酒店休息,誰料他居然提議去散步,於是我們就在晴空塔附近走走。
  走到距離晴空塔不遠的一條小河道旁,他停下腳步,倚著河道旁的欄杆,看著發亮的晴空塔,還有高掛在它旁邊的月亮。
  我跟隨他靠著欄杆,抬頭望著寂寞的月亮,即使有晴空塔陪伴,還是依舊寂寞的月亮。
  「希臣。」裕貴喚我。
  他望著月亮時那專注而又心事重重的眼神,加上剛才離開晴空塔前那個充滿決心的微笑,我知道他準備好要對我說話了。
  「其實……」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他神色凝重的模樣,害我不禁緊張,用力地嚥了幾口口水,試圖濕潤乾涸的喉嚨。
  「我根本唔鍾意食拉麵。」他說。


  我吁了一口氣,但我不清楚那是鬆一口氣,還是因為失望。
  我以為他要說些什麼,例如關於「HAYASHI」的事,或者——告白。
  是的,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裕貴要向我告白,就趁我離開東京之前,讓我知道他的心意,然後與我度過最浪漫的一個晚上。
  我用力甩頭,把應該留在昨晚那個夢裡的情節甩掉。
  「但係……你餐餐都話食拉麵喎。」我失笑。
  「噉係因為……我識得一個人,佢好鍾意食拉麵,以前每次同佢出去食飯,佢都係帶我去食拉麵。」他的嘴角揚起一絲笑意,那是因為幸福,那是因為他憶起那些讓他幸福過的片段。
  那個人,就是「HAYASHI」,我相信就是「HAYASHI」。
  「你唔係鍾意食拉麵,而係鍾意嗰個帶你去食拉麵嘅人。」我用取笑他的口吻說,為的就是不讓他察覺到我的羨慕。
  「HAYASHI」令裕貴為了他而吃拉麵,那,那人呢?我有沒有令到那人為我而做了些什麼?
  沒有。完全沒有。


  噢,不,有,有的。
  我令他討厭我了,以後遇到我都視而不見。
  「所以,好對唔住,逼你陪我食咗咁多次拉麵。」裕貴用點頭代替鞠躬。
  「唔緊要啦,明白嘅。」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估……你今次旅行其實係安排咗同嗰個人一齊去,所以連演唱會飛都買咗兩張。」
  「或者係——」他對著月亮嘆了口氣,「我去所有地方都會預埋佢,所以就算知道佢唔會同我一齊去睇演唱會,我都會買定兩張入場券,就當係留個位畀佢,當佢會陪我一齊睇。」
  是分手了吧?
  我想起聖誕節那晚我們看過演唱會之後,在新宿一間餐廳,裕貴問我寂寞能否被習慣。大概就是因為分手了,此後的聖誕節,那個人再也不會陪伴自己。一向習慣有那個人陪伴過節的裕貴覺得惶恐,憂慮自己能不能習慣一個人過聖誕,還有寂寞的感覺。
  是被拋棄了吧?所以他才會這麼不捨。
  真難想像誰會願意跟裕貴分手。
  跟他相處幾天,很舒服,也很叫人安心。他很有耐性,即使遲到了他都會耐心等待;他很可靠,由他安排行程絕對可以放心;他很窩心,會貼心地照顧別人的需要,就像知道我怕冷,就帶我到暖爐餐廳,我說腿累了想歇腳,他就帶我去泡足湯休息。


  而且,他長得那麼像那人。
  要是我就是「HAYASHI」,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跟他分手。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跟他分手。
  「噉我咪即係坐咗佢個位?佢知道咗會唔會打我㗎?」我說笑。
  「可能今晚佢會嚟搵你呢。」他也笑了,然而馬上就收起了笑容,「其實我好慶幸希臣坐咗佢個位,亦都好多謝希臣依幾日陪我一齊旅行,我真係玩得好開心。」
  「係你帶我周圍去玩,我多謝你至啱。」我說。
  我望著他的側臉,剛好他轉過頭來,與我相視而笑。
  「希臣呢?」他問。
  「我?我咩啊?」
  「希臣有冇乜嘢想同我講?」
  我以為他純粹想對我坦白,沒想到他也會要求我坦白。
  的確,我想對裕貴坦白,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訴他,有很多心裡話想對他說,更希望讓他認識真實的我。然而我不敢肯定這樣做是否適合,也未作好心理準備去承受真實的自己被他拒絕後需要面對的痛楚。
  於是我停頓了很久,在混亂的腦海裡過濾掉不該說的話,讓自己對裕貴坦白時,保留屬於自己的秘密。
  包括那個真實的自己。
  「其實,我冇養貓。」我說,這是我所選擇向裕貴透露的事,「我曾經養過一隻兔仔,不過已經走失咗。」


  「噉個百守鈴──」
  「我買嚟送畀人嘅。」
  「送畀人都要猶疑咁耐,仲不惜跑咁多級樓梯上返去買——」他笑瞇瞇地望著我,「嗰個人睇嚟唔係一般人,而係對希臣嚟講好重要、但係又猶疑應唔應該再進一步嘅人。」
  我感到困窘。我只是向他透露了我沒有養貓的事實,誰料到他會順藤摸瓜,聯想到我與那人的關係。現在的我彷彿被他看透了,什麼都被他看光光了,那麼我今晚要裸睡也沒問題了,反正他什麼都看到了。
  「我估希臣有一個關係好曖昧嘅朋友,佢有養貓,個百守鈴就係諗住送畀佢嘅。」他信心滿滿地猜。
  我以為他猜到了,原來他所猜想的跟事實離萬丈遠。
  「錯晒喇。」我笑著揭盅,只是這個笑容有點苦,「我畀佢知道咗我鍾意佢,所以而家佢對我避之則吉,見到我就好似見到怪獸噉。」
  「呃,點會㗎?」裕貴的表情很詫異,「係咪佢已經有男朋友喇?」
  嘩,如果那人有男朋友,我必定會用盡所有辦法去證明我比他的現任男朋友更能給予他幸福,我的生命肯定比當下過得更為積極,且充滿鬥志和希望。
  可惜的是,那人是個異性戀,他不愛男人,他不可能愛我,不可能接受我。
  「據我所知,佢係單身。」我嘆了口氣,低頭望著河面月亮的倒影,「或者係我唔夠好啦,所以佢冇考慮我。」
  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天生就是個女人,我是不是就會得到他的青睞,我會不會就只是性別這一項未能符合他的擇偶條件。
  「佢一定係個白痴!」裕貴皺著眉,很認真地批評那人。
  「點解啊?」我吃了一驚,因為我沒有聽過裕貴罵人。
  「希臣咁好,有你做男朋友一定會好幸福、好幸福。」裕貴說。


  「黐線啦,我有咩好?」被他這麼稱讚,我害羞得不自已地笑了起來。
  「同希臣相處好舒服。」裕貴說。
  沒想到,我跟他一樣,都覺得彼此相處起來很舒服。
  「你會遷就人,一齊去旅行咁多日,我一啲壓力都冇,每日都唔想咁快天黑,唔想咁快同希臣分開。」裕貴突然噴出一個賊笑,「不過呢,就會遲到囉,而且仲要遲成三個鐘頭。」
  「第二日發生嘅事嚟㗎喎,你記到而家?」我來了一個大宇式掩面。
  「等一個人等成三個鐘頭喎,依啲經驗真係一生人都唔會遇到幾多次。」他說。
  「知喇知喇,對唔住喇。」
  裕貴吃吃地笑,十分得意。
  「嗰個人……係點樣㗎?」裕貴問我。
  「吓?好難形容喎。」總不能直截了當告訴他,那是個男人吧。
  「噉……希臣鍾意佢啲乜嘢?」他又問我。
  裕貴的問題令我陷入沉思。
  那人有太多值得我去喜歡的地方,除了他英俊的外表、認真的處事態度、偶爾表現的可愛孩子氣、細心的個性、奮鬥不言敗的精神之外,當然啦,還有一雙長腿。
  可是最初令我對他如此著迷的,又是什麼呢?
  我對他可算是一見鍾情吧?然而光靠外表而鍾情並不足以維持那麼久,就連被對方用冷漠相待來拒絕了,依然對他留戀不捨。


  他一定有些什麼把我吸引住了,但我偏偏說不出來那是什麼。
  可能,純粹只是因為那人就是那人。
  我喜歡那人,因為他就是那人。
  「不如你講我知你鍾意你嗰個啲乜嘢先啦。」我反問裕貴。
  他聳聳肩,「感覺囉。」
  說得十分簡潔,但一矢中的。
  愛這回事,本應只談感覺,不談條件。雖然感覺可以來得快去得快,無法捉摸或控制,但正正就是感覺這東西,可以令一個人完全地包容一個人,完全地愛一個人。
  我愛那人,因為感覺,因為他就是那人。
  「我都係。」我說,「都係因為感覺。」
  「如果係因為感覺,噉希臣你真係好鍾意嗰個人。」裕貴又抬頭望著月亮,「如果鍾意一個人,係因為某啲條件,噉只要搵到另一個擁有相同條件嘅人,就可以取代到佢。但係感覺唔得㗎,因為感覺係獨一無二,對住每一個人,都可以有唔同嘅感覺,但係唯獨係對住嗰一個人嘅感覺,令你覺得著迷。」
  我默默地頷首。
  「不過呢,其實我都好希望感覺都可以被取代。」裕貴說。
  晴空塔的燈光照亮了裕貴的臉,面向著月亮的他正強顏歡笑著,彷彿想用笑容抵抗寂寞。
  「我相信你終於都會遇到另一個你鍾意嘅人。」我說,「The best is yet to come。」凡是安慰失戀的人,好像都會用上這句話。這句話是個希望,對於失戀或於戀愛中受到挫折的人來說,更是必須抱持的信念。
  「可能有一日會有另一個人出現,佢畀我嘅感覺會令我好著迷,但係嗰種感覺……唔會同嗰個人畀我嘅感覺一樣。」裕貴說,「我始終都唔會忘記到嗰個人畀我嘅感覺。」


  「噉咪記住佢囉。」我說,「喺將來嘅日子裡面,慶幸有佢出現過。」
  「係嘅,慶幸有佢出現過。」裕貴用力點頭,用衣袖擦著眼角。
  既然認為那個人很重要,那為何還要刻意把他忘掉?曾經在生命裡深刻存在過的人,無論與他的結尾有多糟糕,無可否認他都是曾經深得你心的人,他都有你欣賞的地方,也有令你上癮地再三回味的獨特感覺。
  即使最後很傷、很傷,但,要是得到可以讓一切重來的機會,還是會不顧後果地一頭栽進去吧?
  所以,慶幸有他出現過,為你締造數之不盡苦中帶甜的回憶片段,將來老了,驀然回首,那段苦中帶甜的過程令你笑中帶淚,多豐富。
  「唉!」我故意大動作地伸懶腰,試圖令氣氛變得輕鬆,「肚唔肚餓啊?去食拉麵?」
  「你仲想食拉麵?」
  「拉麵就真係唔好喇,杯麵我唔抗拒。」我咧嘴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