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蓋子下,月光穿入,燭光怡人,池水幽靜。
 
陶遙燒了一鍋水,倒到大木筒中,筒中的水泛起絲絲白雲。
 
陶遙脫個清光,合上雙目,緩緩爬入水中,把自己烹了起來,他想起任過說的話。
 
「人就像餃子一樣,裡面有的愈多就愈為美味。人的膚色和餃子差不多。」
 
「餃子好吃,關鍵是餡不是皮。」
 




「但人們卻不斷把自己的皮弄得更漂亮,我喜歡把這種人稱作『人餃子』。」
 
「人和餃子一樣,也得把自己煮上一煮,哈哈哈。」
 
陶遙感到身心甚為溫暖,嘴角不禁上揚,雜亂的思緒,終於得以和順。
 
陶遙心想︰「此地的武士武功著實稀疏平常,一流高手似乎也可出入自如。為何從來沒有人能夠從此處脫出,向江湖人物揭露魔鬼的秘密?」
 
答案浮現出來,溫水回答了,月光回答了,美酒佳餚也回答了。
 




陶遙漸漸沒入溫暖之中……
 
陶遙正在大快朵頤,吃的名為辣椒烤翅,此菜式按人客喜好增辣,從前陶遙只吃少辣便受不了,他口味嗜辣,後來愈吃愈辣,在一家老店吃慣了,店主和他相熟,要在他的烤翅中額外加料,才能滿足陶遙。
 
陶遙最近發現這裡可以任意點菜,他在紙上寫上「辣椒烤翅多辣」,夾雜在菜合中,虬髯大漢收走合子,頃刻,便送來了這道菜。
 
皮很脆,肉很香,還不用錢。但不辣。陶遙細瞧碗子,有辣椒油,有辣椒籽,有辣椒。但不辣。何也?
 
陶遙提著扇子,一搧一搧,能在此地保持平和,一方面在於陶遙本身便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性格,但此地予他的待遇也是令人心境恬然之因。對於飄泊江湖,醒風血雨的武人來說,一下了投進了溫柔鄉,自是難以自拔,更何況是抱著一入虎穴之心,而來到此地的陶遙呢。
 




比起逃脫或是大鬧一場,陶遙更有興趣探索這神秘的地帶。當然,找到失蹤的任過為首要之事,但把他捉來的人,並沒對他發出明顯的敵意,因此陶遙並不著急,他打算慢慢來。
 
八月五日。朝。
 
「咔嚓」鐵蓋子一邊如大門般徐徐開啟,日照灑入,不一會大門整個張開。一女肅立門外,膚色微黑,身材高挺,予人健美的形象。她穿著皮甲背心,腰上佩劍。
 
她一手繫著兩匹赤馬的韁繩,美目一眨不眨的瞪著陶遙,沒絲毫女兒羞態,臉上掛著禮貌性的微笑,點頭道︰「小女子沈道琪,陶大俠精神好嗎?」
 
陶遙武道修為,頗達還童之境,一向不好女色,但貌才絕高,倒吸引不少異性。他閱女無數,心道此女不冷不熱,禮貌周到,正是最難產生關係的一類。於是陶遙上迎點頭,道︰「蒙邀至此,猶如入桃花源,舒服至極呢。」言語也是客氣得緊。
 
沈道琪不知就裡,心道陶遙身中慢毒,內力全消,如何舒服?也不點破。她保持微笑,口哨一吹,一匹良駒走到陶遙身前,沈道琪側身伸掌向著駿馬,道︰「我家主人欲請陶先生喝茶賞景,好提一提神,如不嫌朱兒惡劣,小女子願為領路。」
 
陶遙道︰「那就有勞沈姑娘了。」說著緩緩上馬,還未坐穩,沈道琪一翻身,靈快地躍到另一匹馬背上,待了陶遙半刻,這才策馬前行。她走在陶遙右邊,步伐緩慢,好讓陶遙這「病人」跟上。
 
陶遙東張西望,觀察周圍奇怪的石鐵牢子,白天之下,才看到牢子精密的結構,開口的數量甚多,也有巨柱支撐,牢子附近夾雜哨樓,人影隱約在上,可謂堅固非常。




 
堅固就是其唯一的破口,遇到更為堅固之物,便無可奈何。
 
陶遙右掌橫放額前,作了個遠眺的模樣,故作驚嘆。
 
沈道琪解釋道︰「陶先生先前居所,是供最上品的貴賓享用的,共只有二十間,唯有一流的高手方可留住。」
 
陶遙心中冷笑,甚麼貴甚麼賓,狗屁!表面上卻裝作大悅,道︰「得受賞識,在下感激萬分。」
 
沈道琪又道︰「陶先生如討得香悅公主歡心,還能成為香悅城的『良民』,擁有在城中正式居住的權利,不用遭鐵皮蓋住,受到更少的限制。」
 
陶遙心中浪起雲湧。本朝皇權旁落,朝政相繼由女流把持,當今皇后權勢蓋過天子,香悅公主便是皇后最寵愛的女兒,隱為未來女王。據聞香悅雙十多,容貌絕佳,窮奢極侈,癖好怪異,擁有良田千頃,部曲、蔭戶無數,仿為一方諸侯,也只有如此龐大的勢力能將武林玩弄於股拳之上。
 
陶遙忽然沉默不語,半响,沈道琪聽不到陶遙的回應,下意識往他望去,紅心一動,陶遙像是脫胎換骨一樣,雙目精靈有神,右掌支著臉頰,美若寶玉,望進沈道琪心裡去。
 




沈道琪心中一動,一時不知所措,她心中奇怪︰「為何這人突然看起來容光煥發,難度他沒有中毒嗎?不……不可能,那為何解他看起來那麼特別呢?」那自然是陶遙搞的鬼。
 
沈道琪想著想著,偷偷瞄了陶遙一眼,只見他又回復原狀,沒有再望自己,沈道琪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我怎會對這個男人產生幻覺呢?對了,這個人一幅閒適自在的模樣,完全不像其他的人呢。」別過頭去,不敢再望陶遙。
 
剛好來到一道城門前,衛兵毫不阻撓二人,二人穿過城門,離開了囚牢,來到清新的郊野地方,沿著小路前進,左方一條小溪,水聲潺潺,與小路並列。
 
陶遙久昧山水,微笑自然而生。
 
沈道琪也回復平靜,指著前方,含笑道︰「再行半刻時間,踏階而上,就到賞竹亭了,主人便在那裡等待陶先生。」
 
陶遙道︰「貴主人眼光真好,懂得挑這麼一塊風水地來約會,在下萬分期待。」
 
行進途中,陶遙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玲瓏小獸一一入目,沈道琪娓娓介紹,陶遙心中驚奇,讚不絕口。
 
陶遙舒服地伸懶腰,呼口氣道︰「如果我是來遊玩可有多好,在這裡玩上一年半載也行呀。」




 
沈道琪淡淡道︰「一定有機會的。」
 
前方一道百來級的石階,直通上山腰處,階旁立一大石,刻上「竹坪」紅字。
 
陶遙便要下馬走路,沈道琪策馬當先,座騎竟一步一步踏階而上,陶遙瞪大雙目,朱兒也跟著踏上石階。
 
眼見座馬氣喘吁吁的模樣,陶遙終於忍不住,仰天狂笑起來,一手抱腹,一手有氣無力地指著沈道琪,笑兩笑,喘口氣,又再笑,又喘又笑,笑馬笑人笑天笑地。
 
沈道琪見他狂了,不知所措,唯有合嘴不語,呆呆地望著他笑,不知為何,自己也跟著笑了。
 
「哈哈哈…」兩人嘻嘻哈哈地笑著,陶遙忽地一怔,沈道琪見他停了,也止著笑。
 
「哈哈哈…」兩人停了,但笑聲卻沒有停!笑聲深深傳入耳中,低沉悅耳,忽遠忽近,忽前忽後,可是明明除了陶遙和沈道琪外,周圍沒有人呀!
 




陶遙感到難受之極,就像在得意洋洋之際,被人打了一巴掌般,他露出凝重面色,盯著石階盡處。
 
沈道琪「呀」的一聲,向陶遙遙手叫道︰「不用緊張,是主人的聲音!」往上叫道︰「主人!道琪帶陶先生來了。」
 
陶遙目光一動不動,仍緊盯住石階盡處,像聽不到沈道琪的話般。
 
石階之頂,二人卓立,微風拂過,衣髮飄動。陶遙把注意力放到右方那人身上,他身著華美衣裳,皮膚嫩白,看上去成人不久,但身形修長,顯已發育成熟,眼神深邃,是只有飽經世故之人方有的眼神,散發神秘的魅力。左方的人站得較後,反映他身份較次,武士打扮,中等身材,面色冷漠陰沉,步入壯年,腰佩長劍,看來極不好惹。
 
右方那人便是「陪笑」的傢伙,這時他停下笑聲,微笑作揖,以富有磁性的聲音道︰「在下沈燈,久仰『白鶴劍』陶逍陶大俠盛名。」手掌向著左首那武士,又道﹕「他是我的手下羅素,會使兩手劍,在江湖上名聲不著,來,向陶兄打招呼。」沈燈語氣平和,但聲音卻能傳至極外,修為深不可測。
 
羅素臉上閃過一絲冷笑之意,作揖道︰「羅素見過陶兄。」
 
陶遙回復閒適自若,朱兒及沈道琪的坐騎登上最後一級石階,來到一處平闊的竹林,石階連著石徑,通往一座亭子中,數名侍女立候,旁邊放著一些樂器用具,青煙裊裊,不知煮著什麼東西。
 
陶遙聽到沈燈二字時心中一震,在陶遙出闖江湖,還乳臭未乾的時候,傳說有一位稱為天下第一美男的「無情郎」沈燈,不僅具潘安之姿,還是武林項尖高手。迷愛沈燈之女無數,因此他常無緣無故惹下一堆風流債。不少著名美女自稱是他的情人,更引人入勝處,是他雖有人投懷送抱,卻從不與人歡愛。十多年前他突然人間蒸發,當時十分轟動,傷透天下女兒心,想不到傳說中的人物,會如此登場。
 
羅素對他不屑的態度,陶遙沒有遺漏,正奇怪間,心中一突︰「是在青樓襲擊我的黑衣人之一!他以為自己輕鬆把我收拾掉,因此瞧不起我,但沈燈並沒有那個意思,所以羅素才不敢放肆。」
 
陶遙望向沈燈,這人給了他一個完美的印象,心想︰「外貌、武功、舉止、眼光,無情,無弱點嗎?他找我有何目的?麻煩了……但願他不要看破我才好。」
 
陶遙慌忙下馬,擺出一副震驚的模樣,半真半假,道︰「沈前輩在我年輕時便已名震江湖,在下仰慕得緊。」轉頭向羅素道︰「羅兄好。」
 
沈燈點了點頭,向一早下馬,正單膝跪向自己的沈道琪輕責道︰「道琪調皮了,怎能對貴客嬉皮笑臉的。」
 
沈道琪明知是陶遙胡亂逗出來的,也不敢反駁,低首道︰「道琪無禮,求主人恕罪。」同時心中奇怪,為何陶遙竟能令素來冷靜的自己一反常態呢?
 
沈燈微笑道︰「下次不可胡鬧了,起來吧。」掌心朝天,五指指向賞竹亭,向陶遙道︰「陶兄走了那麼久,來喝杯酒吧。」率先往賞竹亭走去。
 
於是沈燈陶遙在前,沈道琪羅素在後,四人往亭子走去,前二人有說有笑,仿如莫逆之交。
 
來到亭內,二人面對面而坐,沈道琪羅素站到沈燈身後,沈燈拍了拍掌,侍女們撫琴吹笛,樂聲輕快悅耳,並不令人沉醉,但卻教氣氛鬆和,聞者精神爽快。侍女搬來兩罈煮得燒燙的熱酒及兩個三腳酒爵,放到桌上。氣泡冒升,水氣彌漫,侍女卻不斟酒。
 
陶遙忍不住問道︰「前輩千里迢迢把在下請來此地,該不會只是為了和我喝上一杯吧?實不相瞞,現在我就如這漫天的水霧般,模模糊糊呀,得不到合理的解釋,我就算睡在舒服的床上也難以安眠。」
 
沈燈苦笑道︰「道琪應該和你說過一二了,把你請來不是我的主意,在香悅城中,只有香悅公主才有此等權力。好吧,陶兄問到,我就把可以說的都說出來吧。」
 
「此處是香悅公主的香悅城。香悅公主以龐大的人力物力,在群魔密佈之地,趕走了眾魔,並建造了自己的城池,以在正式獲得最高的權力前,一嚐為君之趣。」這番話說了等於沒說。
 
「公主是個好玩的女孩,最好收集各樣奇玩珍寶,珍藏異獸古玩……」
 
說到這兒,沈燈閉口不語,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易明。
 
陶遙,現在已是香悅公主珍藏的寵物。
 
陶遙發自內心的一震,至今發生的一切通了,黑衣人的襲擊、大大小小的囚籠、上好的「飼料」、「她」的逗弄。
 
還有,蛐蛐兒!
 
陶遙微微一笑。
 
沈燈見到陶遙的神情,訝問︰「陶兄不擔心嗎?」
 
陶遙道︰「此刻擔心也沒用。」
 
沈燈像是聽不出陶遙話中之意,道︰「陶兄現在無法施展力量,在於陶兄身中慢毒,稱為『隱功毒』,『隱功毒』會令中毒者暫時失去功力。陶兄的確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解毒。」說著分別以兩個酒罈為陶遙及自己斟酒,食指及拇指拈在爵上,爵面竟冰寒結霜,滾燙的熱酒溫度大降。
 
沈燈淡淡道︰「溫度剛剛好,陶兄請乾杯。此酒以珍藥特製而成,普通人喝下能延年益壽,一般小疾酒到病除。隱功之毒,遇酒即解。」事實上隱功之毒早因大還丹而解,陶遙還在這勞什子城還繞了一圈呢。
 
酒爵相碰,兩人一飲而盡,陶遙搖頭稱妙,運起功力,氣勢體態凌厲百倍,雙目有神地望向沈燈問道︰「江湖上人稱『浪遊書』任過,是在下良友,他不見了,城中可有人知他下落?」沈道琪站在沈燈身後,給他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一跳。
 
沈燈任由陶遙的氣勢壓迫自己,苦笑道︰「恕我無可奉告,公主不喜歡別人窺探她的隱私,說實話我也不清楚香悅掌握了多少東西,不過陶兄想知,我可以幫你問問她。」
 
陶遙聽他的語氣,心生不祥的感覺,一代傳奇怎麼如此怕一個女人?他緩和地道︰「如此有勞前輩了,在下尚有一事相詢。」
 
「請說。」
 
「前輩在江湖人眼中一向是既神秘又孤高之士,你與香悅公主及香悅城究竟有什麼關係?」
 
沈燈輕握著酒爵,眼光落到其上,淡淡道︰「我是她的丈夫。」
 
陶遙頓了一頓,天下無雙的無情郎沈燈居然和一個二十多,有怪癖的公主成親了,還十分怕這年紀比他少一大輪的妻子,真是天方夜譚!
 
沈燈續道︰「還只是其中之一。」這句話害得陶遙差點噴出酒來。
 
陶遙心中一震,捕捉到蛛絲馬跡,為何一向無情的沈燈會屈身做別人的男寵呢?他消聲匿跡的時候在謀劃什麼?答案顯而易見,沈燈有的是野心,要的是權力!他正在籠絡自己,以擴張在香悅城的影響力。
 
沈燈放下酒爵,道︰「剛才提到陶兄希望打探任過的消息,在下可以幫你一把,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和遙兄先玩一個遊戲,再決定是否出手相助。」
 
陶遙笑道︰「好呀,我愛玩遊戲。」心知對方欲試探自己的能力。
 
沈燈指著酒罈,道︰「玩法很簡單,誰先把各自的酒喝光了,誰便是勝者,現在兩罈內的酒水是一樣多的。」
 
陶遙皺眉望向酒罈,酒仍十分滾燙,約有氣泡冒升,勉強喝下怕會弄壞口舌。剛才沈燈展示了他的絕技「凝寒真氣」,瞬間可把熱酒降溫。如此很難取勝。
 
沈燈忽然一拍手掌,兩名美侍把兩罈新煮的熱酒捧上,把舊酒換下,沈燈道︰「這酒才夠熱,準備好了嗎?」
 
陶遙略一思索,微微一笑,應道︰「好了。」
 
沈燈向沈道琪道︰「道琪數三聲我們便開始。」
 
沈道琪興奮地道︰「一,二,三,開始!」
 
沈燈雙手按著酒罈兩邊,果以「凝寒真氣」著手,不需多久,滾酒便會變成可一口氣喝下的暖酒。羅素冷冷望看陶遙,搖了搖頭。
 
眾人以為陶遙束手無策時,陶遙忽然以衣物隔熱,捧起酒罈步出亭外,高舉酒罈過頂,一指點在罈底。「唦」的一聲,罈內酒水化為水龍直沖上天,滾酒蒸發生成的水霧在上空爆開,四處彌漫,酒水成為煙花射出,剎是好看,沈道琪雙眼放光,不禁拍手驚呼起來。
 
此時水龍頭成尾,尾成頭,從水霧中落下,鑽回酒罈裡,陶遙劃圓的搖動酒罈,把水龍一滴不濺接到罈中,成為一股旋渦。
 
陶遙意氣風發地回到亭內,羅素及沈道琪均目瞪口呆,看著陶遙「啪」的一聲,輕微用力地把酒罈放回桌上。
 
沈燈這時把雙手離開自己的酒罈,兩人同樣在極短時間內把滾酒的溫度大降,交換了一個微笑,便咕嚕咕嚕地把酒喝光,一同大笑。
 
沈燈親切地挽著陶遙一手,拉他起身道︰「來,走吧。」
 
陶遙問道︰「去哪?」
 
沈燈含笑道︰「去見香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