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奇異的山腰上,不高不低,正可俯瞰山下的城,城外的聚落,異於中原的城築,及由西北貫通城牆的長河。
 
崇拔的老松樹下,一個瀟然的身影,他斜倚著樹,在樹下歇涼,劍也如是,倚在一旁。
 
他長得與陶遙一般無異,只是有著陰冷的眉目,透出陶遙所缺的成熟味兒。
 
陶逍在等人,前天夜他碰到一只大鼠,那只鼠滑溜是的,不過遲疑遲疑,不進也不退,像是鼠很想逃離闖入鼠窩的毒蛇的牙,又不願放棄窩裡積存的果子似的,結果遭陶逍捉個正著。
 




陶逍向官倉鼠問話後,說服官倉鼠留下,只因他感到有此必要,而且官倉鼠也有心事未了。二人於是相約在此會面。
 
陶逍跟前的泥土鬆了鬆,突出官倉鼠的頭來。官倉鼠氣噓噓的,見陶逍的腳尖幾乎貼著自己的臉,於是縮了回去,在距陶逍兩步的地上再突出頭來。
 
陶逍見官倉鼠不打算出來,便對著地上的人頭嘆氣道︰「唉,小遙他居然交上了你這樣的人,我此刻仍不敢相信。陶家堡的顏臉都要……」
 
「給他丟盡了,我有了妻室,又是家莊之主,總不可如從前般照顧小遙,唉,可請你遠離小遙嗎?也是的,我早該察覺到的,小遙很久以前是不願練劍的,白鶴劍法還未修好便棄了,不知跟著誰練手去了。嗯,小遙根本不是守規矩的人,但當哥哥的責任還是要扛的。下會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他,他年紀也不輕了,也該成家立室了吧,不如……」這番話陶逍都沒說,因為他看到官倉鼠的頭快要沒入地底了。
 
陶逍深呼吸氣,問道︰「小遙怎麼了?」
 




官倉鼠吱吱吾吾的答不出來,白鶴劍完了,陶逍還是不知的好,怎樣不提到劍呢?
 
陶逍心中不滿,正容道︰「我和小遙自幼便擁著住在宮中,一天我出門了,回不來,眼見小遙困在宮中掙扎半天,我心都寒了……」
 
官倉鼠哈哈大笑,娓娓道來。
 
陶逍耐心聽著,對奇怪的人,說奇怪的話才會有效,畢竟他是「童指」的哥,他不比陶遙大一日,但從宗法算來是嫡長子,負起的擔子就大了。
 
「真的麼!」陶逍聽到陶遙與秦林兒的最後一擊時叫了。
 




官倉鼠道︰「那個……劍……」
 
「小遙沒事吧!」
 
「沒事。」
 
陶逍拿上佩劍,道︰「我要見小遙,馬上。」
 
要讓二人見面,談何容易?官倉鼠還想抗議。陶逍道︰「『泣月靈珠』,我定會幫你拿的。」官倉鼠立馬和意。
 
官倉鼠道︰「跟我來吧。我早已摸清你弟弟的居所了。」說著扭動瘦長的身子,便要沒入土中,突覺後腿一緊,已遭陶逍拔瓜般倒提起來。
 
陶逍沒好氣道︰「我不是陶遙,不會鑽洞子的。」手上一鬆。
 
官倉鼠溜出陶逍掌握,搔搔頭道︰「這可麻煩了。」轉身俯瞰香悅城好一會,指著城西一處依著內牆,平曠的手工作坊,道︰「你瞧見那陶瓷作坊沒?就是那運河西岸平平的,很多赤膊子人的地方。」




 
陶逍順著官倉鼠的指尖看去,點了點頭。
 
官倉鼠道︰「聽好了,那陶瓷作坊東面底下有著排水的溝子,本是用來排走人糞還有做手工掉棄的破陶的,經老鼠改良後成了密道,你想法子溜到那兒,老鼠再帶你走路。」
 
陶逍疑道︰「那溝子骯嗎?我不會縮骨功呀,到那不好吧?」
 
官倉鼠道︰「放心,那兒通道可寬敞了,常人小心一點也可鑽過,總之到了那兒,便可直達陶遙居處,不見天日,保證神鬼不察。」
 
陶逍雖然蠻忌骯物,但也緊咬牙關允了,只道︰「那你給我一根長繩,我就在那溝子下等你。」
 
太陽高高掛在頭頂,兩朵白雲。
 
賞竹亭。
 




沈燈手中捏著泥娃娃,眼中卻沒絲毫欣賞與熱情,冷冷的捏,捏出冷冷的美人輪廓。
 
沈燈身旁伴立著舞樂的侍女,絲竹弦管,其中數女臉貌受白布緊包,淫豔中帶點寒意。
 
亭中桌上擱著一壺茶,兩只杯,茶壺口白縷嬝嬝。
 
「踏踏踏……」是腳步聲和蹄聲,輕輕的腳步聲,煩沉的啼聲,從山下傳上。
 
來者是一女子,一頭焉耆馬。
 
女子是沈道琪。
 
她睡意未消,一身便裝,放開牽著的馬,快步走到沈燈前,賞竹亭階下,躬身作揖,暼到沈燈手上的泥娃娃,白布纏臉的女子,打了個哆嗦。
 
沈燈持著泥娃娃,遞給其中一女,乾咳一聲,移前茶杯,拿起茶碗,「喏喏喏」的斟了半杯茶,語音溫沉的道︰「沈小姐,來喝杯茶。」




 
沈道琪步入亭中,坐到沈燈對位,握著茶杯,卻遲疑不飲。
 
沈燈再斟茶,為自己斟,一口乾下,微笑道︰「喝吧,喝了延年益壽,不喝的話可壞了身子。」奇怪,不喝茶怎會壞了身子?喝杯茶又怎可延年益壽?
 
沈道琪似是醒悟了甚麼,急急忙喝個清光,貪婪地舌舔杯底。
 
沈燈道︰「沈某的請求,你做到了嘛?」
 
沈道琪放下杯子,應道︰「我已依約辦了。」
 
沈燈拍手道︰「恭喜,從此刻起你解脫了!沈某也為你高興。」
 
沈道琪喜形於色,復跪地上,叩了三個響頭,道︰「小女子沈道琪,本一女奴,得沈老多年養育栽培,方得如今能文善武,現下道琪身上蠱毒已解,當脫門高飛,謝過謝過。」
 




沈燈道︰「真不愧是沈某的得意門下,你要好好珍惜白身,別再受縛于人,再做十數年的牛馬了。要知道,不是人人也像你這般有運呢。」說著目光瞟向左右,數女像是聾了般,繼續自己的本分。
 
沈道琪立道︰「那麼我就此別過。」
 
沈燈抬手道︰「別急別急,沈某十分欣賞道琪劍上的資質,此後怕是再也看不到道琪舞劍了,臨別之際,可否再使一套『秋去劍』給我看看?」
 
沈道琪用劍回答。
 
沈燈看著秋去劍,若有所悟。懂劍之人,能從別人的劍中看出很多事情,沈道琪的「秋去劍法」明顯不同了,給人的寒意便減褪不少。
 
最後,沈燈送了兩斤黃金給陳道琪,目送其遠去,拿起泥娃娃,捏呀捏……
 
陶遙躺在床上,床旁的枱頭上放著一盆水,一抹布,水已涼了,布是血紅的。他聽著遠處的流水聲,身上纏滿布帶,雙手痛楚較前消去不小,但仍隱隱作痛,尤其是手指,一動也不能。他看著那盆水,想想也知自己的臉色定然十分蒼白,自己大概已拜訪過閻羅王一次了。
 
他醒的時候,正好望見沈道琪的背影,他當時想把她叫住,無奈叫不出聲,此刻陶遙張開嘴,嘗試發音,音是出來了,可意外的難聽,於是他又想笑,又笑不出。
 
陶遙位於寢室的北方,寢北沒有窗戶,寢東倒有,剛好可以看見窗外的渠水及船隻,依稀可見渠東的岸。枱上除了一盆水外尚有一碗白粥,陶遙吃不了,只好望望窗外的水。
 
就在此時,陶遙突然一陣心驚肉跳,只見渠中舟上反射過來一點白芒,有人正拉滿弓,把箭頭對準自己!
 
「嗾」破風聲起,陶遙動彈不得,「督」的,箭穿入房中,插在床木上。陶遙鬆一口氣,再望向窗外,景色如常,弓者已不知所蹤。
 
陶遙只得轉動頭頸,卻見箭身捲上書文,只恨手腳難動,不能取下細閱,不由得嘆一口氣。
 
陶遙一陣頭疼,合上眼簾,思緒稍為平緩。他想起秦林兒那根長矟,秦林兒在決戰最後異常膨漲的身體,直至此時仍是觸目驚心。
 
陶遙回想自己暈厥前最後看到的景象。對了!白鶴劍變成碎片了!那秦林兒呢?最後怎麼了?他的巨矟也落得白鶴劍一般下場了嗎?自己的命符是不是保到最後了?
 
陶遙腦海中疑雲浮起,猛地醒悟︰「我仍活得好好的,秦林兒說過要殺死我,他殺不成,那就代表自己的計策行通了!」
 
「哈哈哈!」陶遙大笑著,神清氣爽起來,聲線回好,力氣也恢復不少。
 
陶遙得意洋洋之際,忽聞「唦唦」聲響,似是走獸穿過草叢時發出的聲音,然後是兩聲輕微的腳步聲,繼而毫無音色。那些聲響極為輕微,要不是陶遙聽覺靈敏,根本無從察覺。來人已隱去氣息,陶遙推斷來人顯是不下於自己的好手。
 
「啪」的,一隻手掌出現在窗框上,一陣惡臭傳入陶遙鼻中,接著,兩道人影翻入房內。陶遙驚得全身發抖。
 
陶遙見清二人,笑逐顏開︰「哥!」
 
二人自然是陶逍和官倉鼠了。官倉鼠縮在一旁,陶逍看到陶遙半死不活的,先是呆了呆,上前想要擁抱老弟,但礙於一身惡臭,擁到一半便放開了,二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陶遙乾咳兩聲,復坐到床上,陶逍關心問道︰「你不會死吧?」
 
陶遙笑笑揮手,陶逍不知那來的怒氣,怒道︰「誰把你弄成這樣子?唉!」他早從官倉鼠處知悉來龍去脈,這是為問而問。
 
陶遙道︰「別擔心,我的傷十天半月好了,傷我的人恐怕一輩子都好不了。話說,哥你怎在這?我是在做夢嚒?」
 
陶逍唉了口氣,坐到地上,道︰「你忘了嗎,從小到大,你最需哥幫忙的時候,哥就會出現。親弟的情狀,當哥的還不了解?」
 
陶遙心中一陣溫暖,心中一塞,眼眶都要濕了。
 
陶逍又道︰「我本想馬上抓你回老家的,但想想也知你不會答允。說吧,哥可怎樣幫你?」
 
陶遙終不禁喊出一聲,旋即把涕淚抹掉,道︰「當弟的不是,都多大了,還要連累哥哥。」
 
陶逍等著陶遙的話。
 
陶遙收拾心情,道︰「我……」
 
「我想要『泣月靈珠』。」官倉鼠忽然插嘴,插嘴後馬上住口。
 
陶遙道︰「我要找到『浪遊書』,我是香悅燈會的『狀元』,香悅公主會圓我一個心願,故此事不難辦到,只是……」
 
「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難,有人未必甘願放你走。」陶逍明白陶遙的難處。
 
陶遙道︰「單在『香悅燈會』便有那麼多好手現身,恐怕此地高手雲集,香悅公主手中握有的武士還是深不見底,最麻煩的是那傢伙『無情郎』沈燈,我壓根猜不到他在想甚麼。先不管萬事如在霧中,以我此時的體力,唉……」
 
陶遙又道︰「打個比方,這東西不久前便擅自飛進來了。」指著釘在床頭的箭。
 
「呀!」陶逍忙取下弓箭,張開紙卷,紙卷上寫上粗毫的大字,云︰
 
「暴秦滅楚,白鶴出頭。江山大事,望西平樓。」
 
陶逍讀出字句,絲毫不解句中意思,只好望向官倉鼠及陶遙,問道︰「這是甚麼意思?」
 
官倉鼠道︰「『白鶴出頭』,就是『白鶴劍』陶逍探頭出來的意思,頭從土中探出來,龜頭探出來。嘻嘻。」想起先前陶逍鑽洞的模樣便好笑。
 
陶遙含頜沉想,微笑道︰「簡單不過了。秦是秦林兒,楚是楚劍。第一句是秦林兒殺死楚劍的意思。來書提到楚劍,可猜到發箭人與楚劍有關,不是吳劍便是越劍。第二句更是明白,『白鶴出頭』,就是我替他們出了頭,玩到秦林兒的意思。最末的兩句的話……唔……」
 
陶逍道︰「『江山大事』,大概是指有要急之事。望西平樓……」
 
「西平樓?老鼠有空便偷他貓的酒喝肉吃,嘻嘻,就在城西稀淡的老巷處。」官倉鼠總算說了些有用的話。
 
陶逍道︰「望西平樓,有甚麼好望?」
 
陶逍與官倉鼠討論不休,陶遙默默沉思,忽道︰「我懂了。望是朔望的望,指初一。咳,人是吳劍越劍,地點是西平樓,事是江山大事,日子是下個初一,毫無疑問,這是場約會。如此含糊不白,定見不得光。」
 
陶逍道︰「這也說明,他們不是香悅城歡迎的人,或許值得一會。小遙,你怎麼看?」
 
官倉鼠道︰「管他貓的,香悅甚麼的欠陶遙一個心願,咱窩人挑了『泣月靈珠』及『浪游書』便跑了,通道就在老鼠腳下,用不著別人沾光。」
 
陶遙道︰「那到時才說吧,話說回來,我有一計,當下我的身份敗露,人家都知我是陶遙了。哥,這次你來扮我吧。」
 
就在陶逍要應允之際,陶遙眼角暼到窗外運河上立在小舟上的人影,白衣佩劍,不是沈道琪是誰?
 
陶遙趕緊捂上嘴巴,揮了揮手,示意二人馬上離去。
 
陶逍便要跨出窗外,他忽然止著,回頭望向陶遙,奇怪的道︰「如果……」陶逍沒有再說下去。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