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住院第三天,他嚷着要出院,說舖頭忙,怕二哥一個人應付不來。
「不是有耀叔嗎?」我替他辦理完出院手續後問。
他換上自己經常穿的格子短袖恤衫,說:「那個阿耀…..沒有我在舖裏,他總是埋頭埋腦賭馬……靠不住。」
今天是星期六,父親怕耀叔又顧着賭馬而忘了飯店的活。自我懂性開始,耀叔已在飯店工作,他這個人雖然說話粗一點,但心腸是好好的。我家一年到晚有燒臘香味,總會引來附近的無家可歸餓犬餓貓走來討吃,從前母親怕狂犬病影響生意,每每趕之則吉,但耀叔說這些貓狗真餓死我家門口的話,狂犬病才真會傳染,倒不如餵些剩菜冷飯,留一條命當作看門口捉老鼠。母親經他一嚇,果然沒再驅趕那些可憐貓狗,由得耀叔去餵。後來,政府捉狗隊來過一次大規模的撲殺行動,耀叔不忍心這些動物被拉去人道毀滅,想將牠們全部認養,但領隊的督察說行動總要有收獲,只能讓耀叔認領了大部份年幼的。
我記得,當時他望着那些被捉上車的流浪貓狗,眼淚直流。我那年七歲,還是第一次見一個大男人流淚,我也被他感染了,一同鳴鳴大哭。
我哭問耀叔那些貓狗會怎樣?
他抹一抹眼淚,用他的客家話說:「去那?去死啦,還有得活不成!」
自始,我家後園總有一大群貓狗生活。

「二哥!」我在門口大喊:「我們回來啦!」其實是叫給耀叔聽的。




「呀!進來囉!」耀叔從厨房走出來,他仍然是慣了說客家話:「老闆精神還好呀!」
我見到一份馬報塞進他的後褲袋裏,父親當然也見到。
「我去厨房望望。」他鬆開我的手,逕自走進去,但腳步明顯比入院前遲援了。
我們到家的時候,剛好是午市時間,適逢週末,樓面坐滿了客人,很多是一家大小來吃飯的。
耀叔問我:「食飯了沒有?」
「還未……」我搶了他的馬報,說:「燒肉肥叉飯一碟,麻煩耀叔!」
「小鬼,發財東西別亂拿。」他搶回馬報,拍了我一下。
好像是五、六年前的事,一本飲食雜誌採訪過我們甘興記,後來報紙有介紹,電視飲食節目也來過。他們喜歡用「元朗傳統地窰燒臘」來作標題,這些雜誌相片也貼在大門口。父親對這些採訪很自豪,有一次,來拍節目的電視台主持人是他很喜歡的「Ling姐」,他緊張得買了件全新恤衫來準備。當然,也是短袖格子款式。

「怎麼不吃啦?」其中一枱的一個男食客問。




「燒肉太多肥的……你看,我要減肥!」他旁邊一位看來未夠一百磅的纖瘦女人說。
「這才是正點呢!」男人把筷子伸到她的碟裏,夾起一塊五層分明的燒肉,說:「妳不要,我要。」他張大口一啖咬下。
「你也不准吃啦……你看你肚腩,可以做燒肉了。」女人一臉不滿的望着那男人。
從前我們三兄弟,就是專挑這些肥燒肉來吃,二哥吃得最多,但他是我們一家最瘦的一個。
我通常吃飯也不會在店面,父親說這裏是客人坐的,有位應該用來做生意。所以我小候習慣在舖後面住家的地方吃飯,或是拿着飯碗走到後園站着吃,因為狗兒們全在這裏,我喜歡望着牠們對我伸長舌頭的乞討樣子,偶爾掉一小塊骨頭讓牠們搶來哽食,我感覺自己是個操控生死大權的暴君。

「小鬼,還吃飯不吃飯?」
耀叔拿着一碟飯,叫我進屋內吃。
父親的家前舖後居,整個地方都是鐵皮搭建而成。從前用的地方沒現在多,都是祖父與父親看着情形逐一擴建的,例如厨房不夠用,便在屋旁邊加建一個厨房,妹妹出世後,睡房不夠用,在屋頂加建一層,舖面不夠用,又在前面空地加塊帆布擋雨,充着應付。這麼多年的加加改改,這間甘興記已像個宮崎駿筆下的「哈爾移動城堡」。
「我都說我可以應付啦!」




是二哥的聲音。
「你休息多點,這裏有我、耀叔,還有其他伙計幫手,你去睡個覺吧!」二哥扶着父親入屋,說:「舖面人多,撞跌你反而麻煩……呀安,你照顧阿爸,我去厨房。」
二哥穿着滿原來是白色的灰黄工衣,踢着一雙油光水靴返回厨房。
「你以為我殘廢呀?撞跌?」父親不無反擊地回應,他一拐一拐地慢行,坐回他最喜歡的真皮大班椅上。他習慣每天從座椅隔着玻璃望出舖面,彷彿單靠他的眼神,也可以應付出面的客人。

父親背後的牆上,七零八落掛着月曆、訂單、電話簿、雜誌報導甘興記的剪報等物事。除此,還懸掛着三張黑白紙片,兩大一小,祖父、母的較大,母親那張較小。我不喜歡母親這張相,把她當時病容完全顯露出來,而且她拍照時,我們全家正處於情緒低落期,每次望見這照片,都彷彿能感受那種壓向胸口的失落與無助。
母親因患肝癌,拍下這照片後兩星期去世。是六年前的事,我剛出來工作。

祖父失去自己的店後,頓感徬徨。一位向甘興記供應豬肉的徐姓朋友,同情祖父遭遇,遂介紹他在自己位於元朗經營的豬場附近,租一間鐵皮屋容身。祖父剛搬進元朗不久,颱風「温黛」襲港。那一年是一九六二年,父親十六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