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寧靜路文魁樓六樓A2室。
這是我新居的地址,樓下看更財叔說,大約十年前吧!只有A室一個單位,當然也就是只住一家人。但現在差不多六成的單位都在英文字母後面拖個數目字了,不知再過十年,會不會在數目字後面拖個羅馬數字。
「以前一家人一個單位收一份管理費,現在一個單位四家人也是一份管理費,年青人……」財叔穿件舊運動外套,腳踢一對便宜膠拖鞋,坐在樓梯口的摺椅上,這個應該是他辦公的崗位,雙眼隔着兩塊大近視鏡片,望着我問:「你讀書一定比我多呀,你說個道理。」
我初初搬進來還未了解這裏的形勢,在樓梯口被財叔這樣一問,我也不好回答。但其實我的立場是非常清晰的了,因為房租已包括管理費,我才不想每間房再交一份。
「這個你問業主吧!我也不知道。」我敷衍着咕嚕幾句,已踩着樓梯上去。
「X!」我聽到背後一句粗話吐出。「個個就會說不知道,問業主!以後糞渠爆了去找業主,不要找我!還有那些垃圾啦……電線啦……去找業主……他媽……」隨着他的粗話漸漸微弱,我也踩了六層梯級回到家。

我因為在九龍上班,所以比較早便要出門,下班後跟君儀吃過晚飯或直接索性回家的話,時間也不早了。可能我每天留在家也只幾個小時,鮮有見到其他套房租客的出現,只偶爾聽到從牆另一邊傳過來的電視機聲浪,或一把女人聲突然罵一句:「你做了功課沒有?」、「還未洗澡」或「你是不是不聽教啦!」。通常會有一串哭聲緊接着,因為我從沒聽過有男人的聲音,而女人的說話很多時會是普通話,所以我合理地揣測旁邊住了一對新移民母子。
說明一下,我覺得是男孩因為直覺認為男孩還是頑皮一點。





這天放假,本來是約了君儀去看場電影或去探位朋友的,但她的同事臨時跟她對調了假期。我睡醒了卻不願起床,瞌上眼想繼續睡,腦袋卻異常活躍地想起遷拆的事、想起搖搖、想起她的朋友、想起經常出現在村裏面的警察與記者、想起將來整條村被移平了會是個甚麼模樣、想起「甘興記」這塊招牌、想起祖父……
「哇…….」一陣哭聲從隔壁傳來。
「哇…….嗚……..哇…….」通常哭過了幾聲,那位母親便會用「方法」叫他停了,但似乎母親還沒有反應。
「嗚……哇…….哇……」我納悶着為甚麼都五分鐘了,就讓個小孩放任地哭?我放假可不是用來聽哭聲的!
「哇……呀……嗚……」
我霍然張開了眼,一種很不安的感覺壓在胸口。
跳下床穿了雙拖鞋,便推開房門。「哇…….哇…..」哭聲明顯就是來自隔壁的B房。
「喂!」我拍了幾下房門,對着裏面喊:「有沒有人?」
「嗚……嗚…….」沒有人應答我,哭聲靜了變成哽咽,沒過多久又變成「哇哇」的嚎哭。
我沒嗅到燒焦的氣味,可以排除火警,但家居意外奪命的意外時有發生,如果裏面的小孩是被窗簾的索繩纏着頸項的話……




我當時熱血上湧,也沒想到其他方法,向後退一步,右脚使勁往門把位置一撑…..
「彭!」
一下響聲,整個門鎖便飛脫跌在地上。

男孩叫小東,在地上推着我給他的模型跑車,一時「呼」地猛衝,一時「依」一聲轉彎,似乎玩得很高興。
「來,飲茶。」芳姐棒着一隻茶杯過來,說是茶但應該是白開水。
「謝謝。」我接過來。
芳姐和小東就是住在我旁邊的鄰居,芳姐今早原本打算落街買些菜回來,平時這情況也會帶著小東一道去的,但她見小孩睡得沉,帶上街也是礙事,反正就是十多分鐘的事,留他在家也沒關係,也只是睡覺吧!
但小東偏偏這個時候醒來,沒見媽媽便心慌了,只管哭,越哭越慌。而芳姐在街市又遇見朋友,談起來就忘了時間。
「沒事便好,我也不阻你了。」她的房不比我的大,坐下來令房間更顯狹窄。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她不好意時思地強笑。「呀……你知道有地方修理門鎖便宜嗎?」
她雖然沒說,但看房內的衣服,應該沒有男人住在這裡。門鎖被我撞爛了,也是件麻煩的事。
「這樣吧,我反正有空,也要去找點吃的。你留在家,我幫你找個鎖匠,這樣好嗎?」她連聲謝謝,但再三提到要便宜的。

我在附近吃過一碗雲吞麵,問侍應那裡有鎖匠,我依他說的方向,很快便找到。「換個門鎖,大約多少錢?」我望著那裡一整排的各類鎖具,想起芳姐的說話。
「幾千幾百都有……」架副老花眼鏡的男人放低報紙,用「目光」向我介紹。「那些德國的三千多,下層日本的一千多,這邊大陸造的最便宜二百多都有……大門用?」
「套房用。」
「大陸的可以啦。」他拿出一個門鎖給我看,我覺得跟給我一腳踢飛脫的那個差不多。
「可以替我換嗎?」我隨便望一下便交給他。
「上門加三百。」

「被爆竊嗎?」他一見到跌在地上的舊門鎖便問。
「不是……給我一腳踢開了。」我不想在芳姐面前說得太過仔細。
他沒再問下去,便專心在門鎖上。芳姐問我價錢多少,我說這個交我負責,雖然芳姐猛說不用,但我知她們的生活環境應該不太好,幾百元對她來說是個大支出,我堅持下,她也只好說不好意思。
「好啦!」鎖匠用門匙反複開關門鎖,確定妥當後將門匙交給芳姐。




鎖匠離開時放低一張名片,知道他叫譚明,還有個英文名Tommy。
「以前我在對面海有個小鐵皮檔,客人之中不乏洋人,所以才有個英文名方便稱呼,譚明---Tommy,是個熟客幫我改的,哈哈…還可以吧!」他一副滿足表情。「我還去過美國領事館修理門鎖呢!領事官還請我喝了杯咖啡,他好好笑容,那似現在的香港官,就愛裝一副官樣,唉……」他向樓梯走去。「後來政府收地清拆,才搬到元朗。」
又是清拆,怎麼這城市好像整天都躁動不安,每個人都要遷移自己熟悉的地方?

「你一個人住?」芳姐在鎖匠離開後問。
「啊,是。」我應該也問候一下她多少人住的,但想想又覺得不恰當就算了。
「是呀,就一個人也還可以吧?反正現在個個都是住這種地方。」這說話彷似她在自說自話,我也沒答上腔。但很快,她再說:「唉……小東才幼兒中班,怎麼英文已經這麼難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說:「現在讀書是很辛苦的,我以前比較輕鬆。」
「就是嘛,你看……」她將一課本拿上手。「老師在學校教他的,回家便忘了一半,睡醒又忘一半,回到學校都全忘了。」
反正沒事忙,就這樣,我充當一下補習老師,教小東幾個生字。我問芳姐今天不用上班?她說為了照顧小東,小東不用上學的日子她便要放假。
「我做鐘點工人,這個容易遷就。」

我們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芳姐開始講起她的故事。
她是湖南人,家是種田的農家,從家門行出去半天,望見的都是農田。中學以前都沒離開過自己的村,偶爾去市鎮行行公司,都是貼着父親的大腿一步一步走,生怕走失了從此回不了家。
她家有三個哥哥,都是與書沒緣的,反而她讀得不錯,老師對父親說要出個大學生可能得靠這個么女兒了!她父親是經歷文革的人,心裡面跟同時代的年輕人一樣,有一塊地方是空虛的,所以他也希望家裡能夠出一個大學生來填補這塊缺失之地。




全家人都把積蓄拿出來,讓芳姐在市級的中學上學,因為只有在那裡畢業才有機會進大學。那個大清早,天氣開始冷,母親叫她穿緊那件鮮紅色的毛衣,別輕易冷病了。她上一輛往城裡送菜的便車,在晨霧與冷冽中,望著父母親和三個哥哥站在路上越來越細,直至小貨車駛轉進另一條路。
在往市區的路上,她憧憬着未來,腦袋想的都是大學的模樣。但一進中學,她覺得快要暈倒了!鄉村小學的課程完全脫離了市級中學的進度,她一直以為自己應該還可以的成績,一跟同學比較便慘不忍睹。最難堪的是英文科,她的程度只可以算是市鎮的小學一、二年班。
老師知道她的情況,表明不會遷就她,如果跟不上便要退學,但學費自然是不可以退還。她覺得自己是被騙了,因為學校是早知她的情況,卻從沒有提過進度銜接這回事。
錢已經在他人口袋裡,書讀不讀便是自己的事,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跟同學的差距越見明顯,到後來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老師在教甚麼。
學校要她退學,否則要交補習金。芳姐還那有甚麼補習金可以交?結果過了一年的中學生活,她已經失學了。
她不敢對父母說失學的事,認為即使沒書讀了,也應該賺點錢回家,沒有就這樣空着手回家的道理,即使父母不說,她也覺得對不起自己三位哥哥。
她在街上看到招請服務員的單張,認為自己在家也做過家務,這種工夫可以應付,每月一千三百的工資,甚至比在鄉村駕拖拉機的三哥的工資還高。

「這種工作不是人做的,那種辛苦呀……牛也會幹死!」芳姐幽幽的說。
小東累了,往床上去睡。我也不想這樣的留在人家太久,說句告別便上街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