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十一月的後半,城內竟然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場雪,那是毫無預兆的第一場雪。站在大街小巷裡賣柴、賣煤的商人似是雨後春筍般,排列整齊的兩輪拉車上,黑壓壓的煤炭夾雜隨便採來的枯枝乾柴,正等待及時取暖的顧客們青睞。街道兩旁的路邊攤販並沒有被降雪嚇退,為了三餐溫飽也不得不冒著嚴寒的天氣,冒著蔬菜瓜果、海鮮生肉被雪凍壞的風險,依然一如往日地在街道兩旁延展戰線。這場雪可說是夠突如其來的,前幾天才一陣子不痛不癢的暮秋寒意,誰知竟挾帶著凜冽無情的強雨雪寒流,殺得眾人一個措手不及。不難理解大街上為何突然熙來攘往起來,擠滿了購置禦寒資材的民眾,蔚為壯觀。也許每個路人心中都分享著同一個感受,那就是懼怕自己會陷入斷糧之危吧。
    
    北風蕭蕭,石板道路的縫隙已長出了雪蓋,而雪亦比早上的緩和了些許,但放眼前路依然是白茫茫一片。有一個少年騎著長了鏽跡的鐵皮車,穿梭日久失修如胡同般的窄巷,連戴在頭上的毛線帽子也差點震掉。單車菜籃塞滿了接近七天分量的食材,視線的一半被眼花繚亂的塑料袋子遮蓋住。在兩側手把勾住的那幾袋盡是一些乾糧、水果等等的零碎,恍如醉漢站不穩腳跟,在慣性力之下搖曳。坐在鐵皮車上的少年與一條努力扭動身子往上流游動的海魚無異,駕輕就熟地在交織縝密的街巷間左穿右插,偶爾遇到相貌不俗的異性時,很自然而然投以一個挑逗的眼神和口哨,哪怕是素未謀面。這個小夥子長得像一個女孩的臉孔,白皙的膚色底下泛起健康的紅暈,只要不開口說話很自然被當成混血兒。夜空星宿的閃亮在他每次眨眼都自然流露,給人一種善良耀眼的氣息。這小夥子名叫俊,跟隨母親的姓氏,姓高。
    
    連串叮叮噹噹的躁動放慢,高俊伸出左腳把鐵皮車慢慢剎停,在一道掉漆斑斑的鐵門前。鐵門的中腹露出幾個入信口,從褪色的顏料痕跡隱約看見幾個號碼,那是沒有名字的單位的唯一身份辨識。某幾個入信口塞滿了發黃的信封與傳單,一些黴菌在表面滋長。他瞟了一眼,右手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那枝被鍍上薄薄一層金箔的鑰匙被插進匙孔,稍稍用力,“咔嚓”一聲門向外鬆開了。踏上佈滿灰塵的樓梯,燈光逐漸灰暗。燈管表面黏著積塵的蜘蛛網,在微弱氣流之下搖搖欲墜,附近的墻壁佈滿黴菌和污跡,久未清理,卻巧合交織出一道道網狀點墨畫,屬於舊城區的一片風情畫。他停在三樓的右邊門前,再一次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裡,推開這道實木的大門,鞋也不脫就徑自趕到廚房。
    
    門口的左邊擺放著一張可收合的淺靛花色桌子,上面擺著幾塊大小不一的硬幣、幾張列車的時刻表、還有一份三天前的報章,“文藝時代”四個字是工整秀麗的行書。一張啞紅單人沙發緊貼墻壁,右邊扶手處晾著一件條紋男性內褲,應該是幾天沒洗的;一本夾著書籤的「獻給阿爾吉濃的花束」被隨手扔在沙發座位之上,應該也是幾天沒讀的。離門戶十步左右的窗前裝上了簡單的不鏽鋼窗花,而玻璃窗是經常打開的,讓街外的鮮風洗刷屋舍內的沉鬱。出現在旁邊那實木電視櫃上的不是電視機,而是諸如塑料袋子、茶杯、錫紙、甚至是收音錄音機等雜物。一串德文貼紙歪曲依附在收音機表面,是一部德律風根牌子收音機,亦是全屋唯一一件外來貨。這年頭雖然外國貨的入口有所增加,但其身價依然注定平民階層無以入手,乃為資產階級獨享的玩意,也間接為人的階層劃了一條不可逾越的線。
    
    剛安頓好的高俊從廚房步出廳堂,為壁爐添上幾根乾柴,在另一邊靠墻的衣櫥前脫下帶雪的大衣、圍巾。衣服上那小撮雪霜在重力與振蕩下急速墜落,無聲攤在沾有醬油污跡的瓷磚地板上,室內的暖流如潮湧靠近,即將摧毀它們玻璃般的身軀,化作純水。高俊敏捷地換好家常便衣,因為嚴寒的關係又添了一件羊毛大衣,便直接咬著一塊剩下一半的豬肉乾,躺在懶洋洋的沙發上隨便揭開那「獻給阿爾吉濃的花束」,沒有發覺書籤掉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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