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頭在西歐發源,流傳到暹邏以至世界各地。取名自因撒謊而鼻子變長的小木偶。
沒能變成人類的小木偶成了邪靈,依附在像老木匠的老人身上。他們專門挑小孩下降詛咒,迫使他們不停說謊。直至長大成人,木偶降的詛咒仍然緊緊相隨。
 
 
一旦中降頭,只有不斷說謊才能保命。
拒絕說謊,拒絕騙人,必然過不了明天。
 
你也可以理解,這是一個不說謊就無法活下去的世界。
 
 




可能你依稀記得有一個「愛聽陳奕迅的男孩」,未曾聽過都不要緊,反正故事就由這裏從頭說起。
只是在看之前,要相信我在這裏沒有說謊。
 
 
「故事是我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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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愛撒謊,但不擅長騙人。
曾幻想如果謊言都能變成現實多好,至少不被拆穿就不用挨罵。




任何壞事的初衷都像這樣單純不過。
 
也許是許願太多,神聽膩了。六歲時遇到一個老人,就此被施下降頭。
中降十年來我不曾違約,只問過這種降頭為何存在。
我不過在六歲時撒過一次謊而已。
小木偶說他不討厭壞人,壞人本身並不可惡。
半途良心發現,不壞到底的偽善者才最該死。
 
 
起初他只讓我去撒一些不重要的謊。我沒太在意,甚至有時覺得頗有趣,畢竟那些充其量只能算是惡作劇而己。




但這次,他讓我所撒的謊遠遠超乎了一個惡作劇,以致我不得不把木偶降的事訴諸世人。
如果你相信我說的話,請大家千萬不要說謊。千萬不要。
 
 
二零零九年,夏末。學期開始後的數星期,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班上只剩最後一行還有空位,他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鄰座。
 
沒有降頭的話,我不過是個平庸至此的中學生。
 
 
由中一開始,我就習慣被編排到課室的單座位上。
這種「隔離」也是無可厚非。每個班上總會有一個成績差,作業不交,上課睡覺,順利包辦各科最後一名的學生。每年僥倖升班,大概是學校想儘快把我送上中六,畢業離校就眼不見為淨。
 
說到這裏,你大概會以為我是那種領帶沒打好襯衣也沒熨好,配上一個淺金色迅雷頭的柒頭皮。
事實上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個不折不扣,你或者不會當她是女生的平庸生物。要是你有耐心看到這裏,希望這個女主角不會讓你太失望。
 




架著厚厚眼鏡,頭髮毛燥蓬鬆,像在圖書館撿來的書呆子。擁有這種設定的學生通常也會被孤立。我要澄清一點,班上並沒有人故意去排斥我甚麼的。是我本身就散發著一種不被討好的氣場,以致沒有人會接近我,我也沒去主動接近別人。
 
 
我想或多或少,是受我從小就中了降頭影響。
具體來說,被下降頭後就有把聲音久不久會在腦海出現。有時候會和我對話,有時我問他又不會得到回覆。我想降頭也有他的脾氣。
 
如果我拒絕服從他的指示說謊,整個人會渾渾噩噩,然後開始額頭發燙(接著是鼻頭,不用多說也知道和小木偶有關),繼而渾身痕癢不止。
無論是否相信降頭這回事,你可能也會詫異為甚麼我會一直忍受被這樣操縱著。
 
其實嚴格來說,這也可算一個交易。
我說謊的話,可以換來一些「好處」。
面對這個好處,我甚至懷疑連最虔誠的教徒也會欺騙上帝。
 
 
以前我也挺在意自己永遠在分組時落單,午休時看別人三五成群,我只好躲在觀眾席的角落,務求不讓自己那麼顯眼。只是有人經過,種種不友善或可憐的目光總會鋒利地向我投下,形單隻影總是無力招架。




 
祖母還在生時,每逢週末都會來家中探望。此舉大概是一半出於可憐,一半出於責任。
畢竟兒子離家出走,她不多不少也感到抱歉。但我不討厭祖母,因為她是唯一一個還會樂意和我說說話的人。
直至年初她大病一場,她在病榻之上咳嗽不斷,以嘶啞的聲音問我:「在學校過得還好嗎?」
 
那刻我好有衝動想要把自己所經歷的委屈全盤吐出,其實我過得一點也不好。她的問題像是讓我從沉鬱已久的烏雲終於找到能夠下雨的缺口。
我每天上學就有如一個懼水的人被丟進大海,拚命呼救只會多噎幾口鹹水。
 
正當打算和祖母吐露一切之際,小木偶的聲音出現了。
他從不顯露於人前,我也無法見到他。他的聲線充滿稚氣,聽起來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語氣卻異常堅定,像一個半生苦心雕琢木作的老匠人。
 
這把聲音就像植入我腦袋一樣,在某些時刻就會浮現。
特別是在我不願欺騙的人面前。
 
告訴她: /你活得很好。




 
 
他每次就會這樣下達指令,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而我聽到這把聲音總是無力反抗,每次就此說出大大小小的謊言。
十年來一直如是,這次亦是同樣。
 
 
「我很好。」我咽下口水,把本來要說的話硬生生吞回去。
祖母點點頭,我分不清眼神是看我的溫柔還是折磨帶來的朦朧。只知道不久之後,世界就真正的剩下我一人。
 
然而我所說的「甜頭」,就在此時發揮作用。
降頭讓我說謊,但同時他會將我說的謊言變成活生生的事實。
 
那次我對祖母訛稱自己過得很好。自此學校的人仍然不接近我,以看怪人的眼神看我,分組也繼續落單。
不同的是我竟然開始習以為常,不覺得這是甚麼一回事。在無力改變的困境下,我漸漸真的自覺過得很好。




 
所以我不能說這個降頭在強迫或操控我,因為與此同時我亦在倚賴它。我甚至無法分辨何者更甚。
我和木偶降相安無事地共處了十年。直至十六歲的某日,亦即插班生來到的一天。
 
 
 
插班生是個高個子,看任何人總是居高臨下的感覺。
霎時間有人坐到旁邊,侵略了我專屬的空間讓我有點不舒服。我們只打了個照臉而沒打招呼,他不像其他人一樣低頭玩手機,也不說話。只是托著頭,維持這個姿態半天也不動。
 
本來以為他是那種認真聽課的孩子,直至發現他的掌心藏著一點微弱的光,似是一握緊就能捏滅。
很快我詫異的目光被逮住了。沒答話或解釋甚麼,他只是把食指豎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吭聲。
我暗自納悶,我雖不擅交際亦未至會告發同學那般不識相,除非我看起來真有那麼奇怪且不懂世故。
 
他掃視課室四周,小心翼翼地將某樣細小的物件交到我手中。
 
是一邊入耳式耳筒。
 
 
視線循著耳筒的電線走,一直走過他身上明顯簇新的毛衣,再連到他掌心的那點光芒。
眯起眼終於看清那是一部非常小巧的mp3播放器,熒屏小得只夠容納一行字。
 
學生時代,在抽屜偷玩手機、看小說看漫畫平常不過,但插班生偏偏選擇聽音樂。
 
「你在聽甚麼?」那是音樂還是收音機。
省卻介紹自己的尷尬,我劈頭第一句就這樣問。
 
他沒答話,只是一瞥我掌心的耳筒,再指向自己的耳朵。
我笨拙地模仿他,心底還是會怕被發現,但音樂旋即竄進耳窩。
 
 
當赤道留住雪花 眼淚融掉細沙 你肯珍惜我嗎
如浮雲陪伴天馬 公演一個童話

 
 
歌詞很耳熟,但說不上名字。
也許是我根本沒聽過這首歌,只是被他哼歌哼了一整個上午而變得熟悉。
一曲播完,同一旋律像滾輪一樣再奏起。很快我就發現他開啟了單曲循環。直至下課,右邊耳筒仍然播放著同一首歌。
但他捂著耳筒的左邊,邊聽邊哼不亦樂乎。
 
直至這刻,他還沒張開過嘴說話。
 
 
「為甚麼你一整天就聽同一首歌?」
事實上我是一個甚少聽流行曲的人。讓我去數本地歌手的話,大概連五個也數不上來。
插班生輕笑,臉頰跑出了一窪酒窩,使整張臉看起來竟有點違和。覺得奇怪也正常,酒窩本來就是臉部肌肉的一種缺陷,偏偏被誇好看。難怪有人說生命也要有遺憾才美。
 
然而他最後也沒有給出答案。我們耳裏還是那首不斷在循環的單曲,直至最後一節下課鈴剛起,課室的人潮陸續散去。
 
 
「這首歌到底叫甚麼名字?」
一整天過後,我幾乎已經記熟了歌詞,只是依然不知道歌名。
剛問完這道問題,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發問卻沒有得過他的回答。在他眼裏看我肯定是蠢斃了。
 
插班生背上一個黑色背包,上面沒有任何牌子標記,肩帶上的花白斑駁是擦痕。
他終於張嘴卻是反問我:「那你叫甚麼名字?」
 
不過回想過來,我們今天根本就不怎麼說話,大多時間只是隔著兩邊耳機各自發呆。
 
 
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一向很抗拒結交新朋友,我實在無法自豪地說出名字介紹自己。但生活總會碰上很多無可奈何的時刻,必須妥協才得以融入這個不怎麼歡迎我的世界。
 
「我叫——」
 
插班生不待我回答,擺擺手便往門外走去,看似在趕時間。
但明明是他拋出了問題,怎麼沒接住我的答案就走了。
 
下課後我不急著回家。黃昏把走廊外的天空暈染得很好看,夏與秋之間的交界總是讓人懊惱要不要穿毛衣。
 
 
插班生把播放機留在抽屜了。我拾起,小小的熒幕顯示「播放中」,後面就是這首歌的名字。
甫看先是心底一寒,下一秒便按捺不住大笑。
 
頓時回想,一大清早我就因為欠交功課而被點名點了好幾遍。
插班生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一整天才在哼這首歌。
 
 
(播放中:當這地球沒有花.mp3)
 
 
一天下來,每句歌詞言猶在耳。我是阿花,數到二零零九年的故事還在中四課室。
那年我第一遍談戀愛,但對象不是插班生。
 
這天我沒有問到他的名字。在這裏只好繼續喊他插班生,或者愛聽陳奕迅的男孩。
 
 
【第一首>當這地球沒有花.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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