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木偶降無關,我很常從夜深的夢魘驚醒。
睡得不穩,被硬分成碎片的夜晚更是漫長。
 
基於某些遲幾章會交代的原因,在很早之前我就習慣獨自生活。只是像現在深夜乍醒,拉開窗簾還是會看到對面零零丁丁幾戶在亮燈。這幕讓我覺得這城好孤獨,但孤獨變成眾數還是一樣落寞。
可笑的是燈火和寂寞扯不上一點關係,只是孤寂的感覺太虛無,人們總想要找個實物去把它形象化。
 
在遇上阿草前的十幾年,我一直都以這種步伐,步履蹣跚的一路走來。
 
 
在這個故事,我就此把他喊成阿草。讀下去不難發現花草這對名字是我們唯一相襯的地方。




他熱愛棒球和籃球等等累死人的玩意,我連一樣提得起勁的興趣也沒有;他是那種上課會坐得端正的好孩子,我是被放逐到最後一排的問題學生——我和他甚至沒有待過在同一班,從不察覺對方的存方。
我們就似電台的兩條頻道,同在大氣電波又各不干擾,一旦交上便會失衡。
 
 
而我們碰頭的一天,的確就是電波失衡了。
 
那天午休我如常窩在學校球場觀眾席,離開時發現有人把保溫瓶遺下了。
我抬頭一看操場中央的溫度計,都怪氣候反常,秋天正午竟然也有三十度。很可能比保溫瓶內的水還要熱。
瓶身滿是被鎖匙或硬幣等金屬刮花的痕跡,我把它帶到校務處,打擾當值的阿姨在打瞌睡。
 




「今天內線電話壞了。」
她正欲提起話筒去喚失主,卻開始埋怨電話頻段好像出了甚麼問題的碎碎念,她瞥我一眼:「這裏不是有名字嘛。阿姨看你路不拾遺,不差順道去給人送還吧。」
 
我被阿姨因懶惰搪塞的稱讚感到難為情。首先是誰會貪圖一個被人用到掉漆的舊水瓶,其次是她說到失主就在鄰班的份上,我也失去了不順路的藉口。
 
壞掉的頻譜就這樣胡裏胡塗地交上。
 
 
每天早上我們會約好一同回校,多虧這樣我在成績表上的評語上才能獲得「守時」作唯一一個褒義詞。
遠在街道的另一端,他老早就到了。我家在柴灣,他住荃灣,聽起來還不算太遠。




入冬的時候,天沒光透他還是沒遲到過一遍。
 
在我們交往前或後的現在,他每天還是會向我問好,像幼兒園教科書裏教你如何交好朋友的孩子一樣。對於情侶來說這是件頗為彆扭的事,但我沒有在意,他只是個單純的好孩子而已。保溫瓶事件發生在中四開始後不久,我和阿草本來就不熟稔,所以在他告白的時候我還是相當意外。
原諒我覺得初戀這個詞很土氣,我就換成說第一次戀愛好了。感覺沒有很強烈,也許是因為我們沒有經歷過慢慢走近,曖昧時心如鹿撞的階段,而是一恍神他就來到了身邊。
可是自那天起,好消息的快樂乘以雙倍,壞消息的擔子又輕了一半。
 
原來不用靠說謊,也可以讓天上的人看見我過得好。
 
 
我們每天在一樣時間碰面,走上同一路徑,繞過另一條街買早餐才悠然地散步回校。
草對時間很敏感,腕上的運動錶與他形影不離,我甚至懷疑他看我的時間和看錶的一樣多。每天不遲不早,剛好在校門關上前十分鐘達陣。
 
在各自的課室分別前,他問我下課有沒有事情要做。
他沒說要去幹甚麼,但放學後的約會也離不開快餐店或電影院。心想回家也是一個人閑著,我正打算應約卻被一把久違的聲音喊止。
 




 
噗噗。
 
才一段時間不見,
交男朋友了?
 
小木偶的出現總是出其不意。
但偏偏要在這時候?
 
告訴他: /你今天沒空。
 
……
 
快告訴他。
告訴他,你今天沒空。




 
 
來不及多說一個字,我的鼻樑開始劇痛起來,痛楚使得左邊臉頰的神經也麻痺起來。
這是小木偶給的警告。
 
小木偶因貪玩而對爸爸老木匠說謊,懲罰是鼻子變長。在大家熟知的故事中,小木偶自此學乖,誠實的它就這樣變成了活生生的孩子。而事實上,該個小鎮有無數間木工小店,亦有很多個老木匠和木偶。
不少小木偶抵不住謊言的誘惑,換來的懲罰已不再單單是鼻子變長,而是將它們木製的身體部分逐漸扭曲,直至痛苦地死亡仍然無法變成人類。
因為天性驅使,他們無法不說謊。
 
被輾碎的木偶靈魂重重依附在中降者身上,迫使我們不斷、不斷說謊去欺騙身邊的人。
 
我說,告 訴 他 。
 
操控我的也是一個慘死的小木偶。他不明白,人類不也是常常撒謊,為甚麼偏偏木偶撒謊就要被人嘲笑長鼻子,就要死。
 




是我懦弱也怕死。這十年來,小木偶要我說的謊言沒一次是得不到的。
 
我輕嘆一口氣,甚至不敢直視阿草。
「那個,我……今天有事。」
 
 
無法宣諸於口,我只好把不安寫在臉上,但身邊的他意識到甚麼也不會吭聲。
這是他的作風。沒必要的時候不作聲,沒搞清楚狀況不作聲,想不到說甚麼也不作聲。所以我早就習慣了他大多時候都不說話。
 
 
「沒關係,」他把兩手隨意插進褲袋:「改天再說。」
他甚至不會過問我要忙甚麼。
 
小木偶總是這樣,向我下達指示並目擊我完成謊言後就會消失。
直至下一次讓我說謊。




我不清楚小木偶在耍甚麼把戲,大概只是看不過眼時下的年輕人談戀愛才多加刁難。
 
 
我忐忑地回到課室,鄰座比我更早就回來。中四學期過了大半,插班生來校快滿一年,但越是認識他,有時候就越覺得他是一個怪人。
 
先不說mp3播放機這回事有多土氣,裏面幾十首歌有新有舊,卻只來自同一名歌手。
這都算了,播放機儲存了那麼多首歌,他每天就只聽同一首,一直開啟單曲循環。翌日才會挑上另一首歌,再來單曲循環。
 
他說過同一首歌聽上百遍可以聽出新的感覺。我沒這種熱衷,只是覺得流行曲怎樣也比老師上課的碎碎念來得悅耳,所以每天才和他在課室的最後一排,將一邊耳筒藏在各自的手心聽歌。
 
 
「今天聽甚麼?」
我對流行曲沒甚麼認識。漸漸插班生成為了我們之間的唱片騎師,每天早上都會從歌單挑一首歌,他會熟練地向我解說這是誰填的詞,又是在哪年哪張唱片發行的單曲。
然後一整天我們就聽這一首,堅決不換歌。
 
 
一想起往日某段抱憾
不要用笑話逼我暫時興奮



 
他說,有種歌你第一遍聽會覺得不怎樣,可是不知為何又播了第二遍,感覺開始有點不同,播第三遍的時候開始覺得瑯瑯上口。然後每聽一遍,就開始聽出了歌詞的意思,每一句歌詞於你而言都好像可以說出一個故事。
他指著耳窩說:「總有一遍你會聽出不同。」
 
然而歌是不會變的,所以那就意味著是聽歌的人變了。
 
我默默期待哪天,我也能在像單曲循環一樣的生活聽得出乏味的滋味。
 
 
 
在他插班前,最後一排只有我一個在坐,但自從和他成為鄰座,每天上課用同樣的音樂充斥耳朵,我們就像被整個世界放逐,兩張桌子合起來就是一座孤島。
我曾經沉迷一隻荒島求生遊戲「迷失蔚藍」。主人公隻身流落孤島,開始覓食、製造各種工具捕魚耕作,自給自足。我在開玩不久後就盤算著要拖慢進度,不讓他解鎖逃離的路徑,一輩子日出而出日入而息。
 
誰知,遊戲中途荒島竟然出現了一個女生。這個女生首先毫不客氣就住進了我辛苦開發的山窟,然後像個廢人般每天瓜分著我找來的糧食,最後遊戲還設定結局走向是兩人一同逃亡,重回城市過活。
 
在遊戲當中我沒有拒絕女生來到孤島的選項。不是因為遊戲劇本,而是人類天性就是怕寂寞。
所以即使我打算一輩子一個人過,到有人像從天而降地侵襲我本來的生活,我還是會很誠實地接受,哪怕是誰都好。在遊戲或現實生活,都是同樣。
 
 
阿草曾經說過我,該像他一樣找樣興趣來沉迷。老是自己一個鬱結,不健康。
他就是那個,沒過問一聲就想擅自把我從孤島救走的人。作為在城市生活的正常人,他這種想法也正常不過。
 
但插班生不同。
同在孤島的人類,他沒像遊戲的主角一樣想要帶我逃離。
反而,他把音樂和自己都留在孤島。
 
 
不開心就不開心
也別勉強的慰問
但求隨著我的心
灑脫地尊重我的傷感



 
插班生叫陳家豪。愛聽陳奕迅愛得誇張的男孩子,也有著一個被濫用得誇張的名字。
那時我只是在想,大概每人身邊都會有一個叫家豪的朋友。
但後來就知道,不是誰的身邊都能有一個家豪。
 
不開心未必不堪 快樂也要找原因
一瞬間低落 然後我自然又再生



 
 
「課室最後的兩人沒完沒了的談了半堂到底說完沒有別以為坐到最後一排老師就瞎掉了好不好?」
班主任一罵,陳家豪被嚇得整個人顫了一抖,還心虛的趕緊摘下耳筒。
我倒是沒所謂,反正因為欠交功課或答不上問題或純粹不喜歡我,每天都至少被點名罵一遍。
 
或者是我一臉的不在乎惹怒了班主任,又或者是老師都一直看我不順眼。
「下課後兩人都給我留堂。」
 
 
沒所謂吧,反正我今天沒事。
今天下課。
今天下課。
 
 
媽的。
 
 
噗噗——
 
 
他還在。
 
 
【第二首>開不了心.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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