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冬。
 
大清早寒氣逼人,昨晚下的大雨絲毫沒有跡象要減弱。明明還是早上,天色卻陰沉得像末日氛圍。
冬天還會下這麼大雨已經夠罕見。
班房有三十九人,我數過了,三十人都在打瞌睡,八個人直接伏在桌上倒頭大睡,剩下的一個就是我。授課的老師也懶得說甚麼,反正多捱幾小時大家都能吃午飯。
 
每隔幾分鐘從抽屜傳來的小震動是我沒有睡著的原因。
 
 
「又多一個人沒撐住,直接倒在桌上了。」多虧和他每天傳短訊,我在手機打字的速度已經快得多。




「小測要開始了,待會再談。」但他的回覆每每來得更快。精英班的教程和我們不同,隔不了幾天便聽到他又要忙著小測和補課。
 
我把手機放回抽屜。他沒空和我聊,心神只好投向窗外。
今天是下雨天。
沒記錯的話,這是入冬以來第一場雨。打了一個哆嗦,我披上黑色外套就溜出課室。
 
和夏天相比,冬天下雨的日子少得多。一踏足門外便嗅到久違的雨水味,天氣令走廊的地下濕漉漉的亦無礙欣賞雨景的雅興。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想再走出一點。
 
「喂,真的不怕被濺濕嗎?」
 




 
我下意識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詫異地問:「你不是在小測嗎?」
 
「那人可是我,不消一會就做好啦。」
他沒有走過來,也沒看過來,只保持著距離和我說話。
「要不是我做得快點,以前怎樣還夠時間讓你抄襲 。」
 
觸碰回憶的一刻,突然湧現想再靠近他一點的衝動。
 
「不要走過來。」他低下頭,嚴厲的把我叫停。




我尷尬得說不出話來,連忙把邁出的步伐收回。他這是在……拒絕我?
 
 
看穿了我的腼腆,他仍然沒有看過來。
可是望著天空,他的語氣也隨著雲朵軟化:「要是你再走過一點,我班的人就會知道我在跟你說話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頭望向他身後。在這個角度來看,他班上的人要是看這邊窗戶,只會以為他在走廊望著雨空乘涼,而我班的人也以為只有我一人在走廊。
所以他跟我說話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直視我,這樣誰也不會知道我們在談話。
 
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他的機靈。明明作為人我們都只有一顆腦袋,他為何會比我聰明那麼多?
 
「但是,你為甚麼會出來走廊?」話說回來,我才想起要問他這個問題。他不像我,從來不會在課上偷蹓出來。
 
他依舊把眼光放在遠處,我想知道他到底在看雨後的海或是雨上的雲。
「因為這是入冬後第一場雨。」




 
聽見他說出了我也知道的說話,一下子反應不來。
他今天說話的語氣淡得像窗上的霧靄,朦朧又曖昧:「這場雨,我等很久了。」
 
「等?」我從來不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看雨:「你在等甚——」
 
「我要回去啦。」沒待我問完他就轉身,指向腕錶:「夠鐘交卷了。」
就這樣把我留在原地,直至雨終於下完。
 
 
 
不用上學的日子他總是比我早起床。所以久而久之,我習慣一睜開眼睛就會收到他早早傳給我的短訊。
我和阿草甚少在週末約會。星期六總是忙著棒球隊訓練,星期天風雨不改都是家庭日。
我從未有過如此規律的生活,也不曉得這是不是一件好事情。
 




自我和陳家豪每天通訊,我和阿草見面的時間也絲毫沒減少。只是我感覺和他距離好像遠了一點。或者只是陳家豪的出現讓我知道原來我從來沒有靠近過他。
 
這種感覺讓我有點不舒服,在家裏悶著半天,我打算去他訓練的地方給他驚喜。只是陰差陽錯,他早就約好家人在附近晚飯,驚喜落空的我只好作罷。就此折返打道回府好像會很笨,難得來了九龍,我就乾脆去尖沙咀再坐船回港島,繞個大圈好像反而來得有意義。
 
而且我還沒想好今天要說的故事,走遠一點說不定就能看到些有趣的物事。
 
 
「天星碼頭有街頭演唱,不知道會不會唱陳奕迅?」
 
海水熏得地板潮濕,我又想起在走廊巧遇他的下雨天。
街頭演唱的藝人樣子很路人,但聲音很悅耳。我停下來聽他唱了好幾首廣東歌也不認識,因為唱片騎師陳家豪只給過我聽陳奕迅的歌。
 
不消一會,他傳來了回覆。
「你怎麼會在天星碼頭?」
 




 
我不願意如實回答是被阿草爽約才獨個兒遊蕩的。當然這種程度也用不著說謊,岔開話題蒙混過去就好了。
在旁的一對情侶聽得投入,男生趁間隔跑到歌手旁邊,說想給女生點一首「幸福摩天輪」。
 
追追趕趕 高高低低 驚險的程度叫畏高者昏迷
 
 
叮。
「我想說,我也在附近和舊同學見面。」
 
我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今天會和舊同學聚會,我更不會知道他們聚會的地點。
他該不會覺得我是故意跟來吧?
 
叮。
「你不急著回家的話,待會我過來一下」




 
沿途就算意外脫軌    多得你陪我搖曳
 
 
他來到的時候,街頭藝人已經蹲在結他盒前點算寥寥無幾的硬幣,收起一塊皺巴巴、寫有自己名字的紙牌。
十一月中旬,晚上氣溫驟降至十一二度。他披上了大衣,身軀看起來添了不少份量。
 
 
他來晚了,連說幾聲抱歉。
「臨走前他們嚷著要拍大合照,都怪女同學拍了十幾張都不滿意。」他口說抱歉心底卻在不停抱怨,不是說這張顯她太矮就是那張顯她太胖。
我搖搖頭,說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對。跟他說有街頭演唱,怎料來到已經結束了。
 
「不要緊,」他從大衣的口袋想要掏出甚麼:「有這個都一樣。」
 
他的mp3播放器還是隨身攜帶,右邊的耳筒還是屬於我。
 
 
甜蜜中不再畏高
可這樣跟你蕩來蕩去 無畏無懼

 
 
 
街頭藝人離開後我們沒逗留,就在附近漫無目的地找路來走。我們不多說話,只在踱步和聽歌,也不做第三件事。
播放器繼續播放街頭藝人沒唱完的歌,他說自己聽了那麼多陳奕迅,覺得就數這一首最浪漫圓滿。
幸不幸福我們不得而知。只知在多年後,碼頭彼岸真的建了一座摩天輪。
 
「在摩天輪最接近天空的一刻許願,會被實現嗎?」
他在笑我脫口而出的無聊話,嬉鬧我別貪心。我們還有在宿營山上的許願囊未應驗。那天晚上我們在山頂俯瞰營地,要是同坐摩天輪也是類似的視角。
 
天荒地老流連在摩天輪
在高處凝望世界流動

 
 
我們中四一整年都在鄰座,但離開課室和他並肩而行才發現他比我要高得多。他本來就比同齡男生要高,所以才會被安排坐到課室最後一排,和荒島的我遇上。
結果我們在碼頭的海旁散步,一起兜了好多個圈,就像耳筒裏的歌一樣不停單曲循環,直至我們第十四次回到了鐘樓之下。
 
 
「你知道嗎,」他突然開腔:「尖沙咀鐘樓的鐘其實慢了兩分鐘。」
兩雙腳步在鐘樓停下,我這刻才覺得腿有點痠。
 
對他說的話我還是半信半疑:「你從哪聽來的?」
「不信的話,你抬頭看看。」
 
 
就依他所說,我仰頭去看高聳的時鐘。
抬頭一刻,目光突如其來被一個黑影完全遮蓋,只剩下鼻息、溫度、周邊的光暈,和急速得幾近停頓的心跳。
 
一下子反應不來,我瞥到時鐘顯示十一時正。
時間不快不慢,剛剛好。
 
他啊,也撒謊了。
 
 
然後這刻,我意識到自己應該要閉上眼。
今晚十一時正,是個值得記住的時刻。
 

彷彿遊戲之中 忘掉輕重
 
 
【SOUNDTRACK 9>幸福摩天輪.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OpmIf5htM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