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我本來想說好久沒見,其實又不全然,偶然在社交網站我會看到你的照片。比起以前,阿草好像更喜歡上傳你的照片,我倒要謝謝他讓我得悉你的近況。十一月的時候換短髮了,我喜歡短髮的你,梳辮子本來就不是屬於你的玩意。
 
在我這邊,時針和分針都剛好搭上十二。
我知道你比較喜歡收到真實的信件,請原諒我選擇用電子方式寫這封信,因為我想確保這番說話能在今天準時傳遞給你。
 
今天是我離開香港一年的日子。
 




 
這半年來你給我的信或私訊我全都收到,而且讀得很仔細。好幾次我也執起筆來要回信,但很抱歉最後沒有一封能夠寄出,還是應該說我連完成一封信的勇氣也沒有。
 
你肯定記得我說過,「再見」兩字很難開口。我不喜歡說再見。
但這段日子,我發現要承認自己的狀況也很困難。有好多次深夜無眠,我打開桌燈也想把一切和你說清楚。只是每次寫完上款就噎住,於是把信紙揉成一團再寫不下去。要是你就在面前,除了你的名字以外我想必連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我不敢和你說,我的感覺淡了。
 
 




一直屈居在你們的中間,你一定覺得自己虧欠了我。每當想到這裏你就會對我加倍的緊張和關注,我很清楚也很享受你給予我的一切。
其實你不用內疚。回想我來到班上的第一天見到你,我就想著要是有天能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已經很滿足了。後來竟然也能令你喜歡上我,我覺得這世上已經沒有更好的事了。
 
你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我們一起對著全世界撒謊,但對你我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謊話。
 
離開父親的管束母親的庇蔭,來到這邊我對一切都很憧憬。我喜歡這邊的生活、這邊的朋友、這邊的所有事。
我並沒有預計過你和我的新生活會有任何衝突,除非我在這邊愛上了另一個人。
 
誰知真的一言成讖,我沒有愛上另一個人,而是愛上了一個人的自由。
 




 
以前我在香港,所有事情都有既定的一套。星期一至五上學、星期二下課補習、星期六和你約會、星期天探望外婆。
初來乍到,我一時三刻也擺脫不了這種跟隨了我十八年的生活方式。但漸漸我發現這裏沒有人會管我去哪在和誰一起測驗又考了幾分,所謂的規律並不存在。沒有管束、想做就做的生活像毒品一樣,一嘗就會上癮,然後再也擺脫不了。回想起以往那個對父母言聽計從的自己,我甚至會握緊拳頭暗暗捶胸頓足。
 
 
起初,我擅自取消了父親要我在這邊上的鋼琴課,然後離開了他們為我安排的寄宿家庭,跟幾個在學校認識的朋友合租公寓。在其他人眼裏就是那種揮霍父母金錢的紈袴子弟,但他們絕對是很好的人。
 
天吶,我真的做夢也沒有想過能在要上課的星期三,和那幫人用學校電腦即興訂機票,當天下午就飛往大堡礁,一下子蹺掉半個月課。家人知道後當然大發雷霆,差點要我馬上退學回港,但當我在學期末給他們寄了一張全科上等優異的成績單,他們就對我的放縱視而不見。
喲,有點像我們的關係一樣,明明很在意也故意不問甚麼,默默維持著這種不恰當的平衡。我用他們想要的成績和名氣換來自由,只是各取所需。
 
 
自此,我就正式過著紈袴子弟的生活。我考駕照、學著品酒玩音響、漸漸跟夜店的唱片騎師混熟。
 
除了考試外,其他日子我基本上都沒上學。
早上睡覺,下午起床,晚上駕車去夜店或者到朋友的家開派對,直到天光才回家倒頭大睡。




 
說到這裏我希望並沒有嚇壞你。這樣放縱著很墮落,對吧?但你知道嗎,我從未試過如此快樂。一生人活了十八年,從來沒有。
--
 
 
以前我每天為成績拚命的讀,因為自小母親告訴我一定一定要做一個成功的人,這樣可以帶給她好的生活,可以成為一個比父親更優秀的人。我怕一不努力就會不及格,沒找到好的工作,就會變成像父親一樣在外面受氣然後把不快帶回家的人。所以我才像個白痴一樣早上上完課後還要去補習,睡覺前滿腦子都是沒有答案的該死方程式。
以前我用盡全力,每次都在拿一百二十分,甚至還在追求更高的分數。現在我學聰明了,拿一百分已經是優異生的話,你拿一百二十分就是天大的傻子。當我發現只要稍稍用力就能達到他們想要的效果,那麼利用剩下的時間做些自己喜歡的事也不過份吧?
 
 
這半年來,我跟自由交往得很好。
我開始對責任這回事感到厭倦。因為自由和其他人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不用我負責任。
 
每天要準時上課是種責任,每個下午要練琴是種責任。
就連你,我也覺得是種責任。其實,曾經最叫我上心的你才是我最沉重的一件行李。
 




 
雖然我們相隔一大片海,你的性格也不黏人。我要做的只是久不久跟你通信,隨便著點甚麼你已經樂不可支。我知道自己很過份,但連這樣我竟然也覺得很擾人。
 
你不會因為我忽略了你而生氣,即使你有怨言也只會收在心底。因為我們奇特的關係就是不容許我們去怪責對方任何事。真正在作崇的是我的良知。
我知道我有責任跟你時常聯繫,但在心底我又覺得很煩擾。
 
 
只有沒有了任何關係,我才是真正的自由。
 
抱歉我闖進你跟阿草的世界。不速之客你也不必送,我自己走就好了。
以前那個勤奮認真的陳家豪或者值得讓你負上惡名去喜歡,可是現在這個我實在太差勁了。
 
既然一切皆有盡頭,我們因文字結緣,最後也讓文字為我們棧行。我想這種無疾而終的結局才是我們一直所追求的浪漫淒美。
就如東京的櫻花,也只存在於不可觸及的未來,還有借來的旅遊書頁上。花期只有十數天,你說很可惜,但若然它要開久一點,或者於我們就沒那麼夢幻和吸引。
若然我們再拖久一點,或者你於我也再不會那麼完美和特別。




 
 
你們在三月就要考大學了,對嗎?在你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考試,我再不能像以前一樣給你抄襲。你能夠學著放下我們的事,也想必已經學好獨立,不會有問題的。
 
就像你的鄰座給你最後一個貼士。我在離開香港前,不是給了你一本電話簿嗎,那裏將你長久以來給我說的每個故事都盡可能收錄下來。要是你不想上正規大學,唸著過分正常的學科,我想這本履歷能夠幫到你不少。
 
你的故事我全都記得,包括你在這半年間寄給我的小丑故事,雖然來到第十七章就沒有然後,我是有點失望的,但同時我卻因為看到你不再依賴給透明的我寫小說而放心下來。
 
你的故事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要能感動全世界還差很遠很遠,但至少也能感動我和像我的人。
 
 
這次,恕我們不能再說「待會見」。
那兩個字的確很難開口,但為了能和你好好道別,我會攢出餘生的勇氣說出再見。
說得夠誠懇,這兩個字就能變成約定了。
 




 
 

2012年  正月
 
 
【SOUNDTRACK 23>傷信.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5CiI-ItoX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