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上半年時間讓傷口結痂,在相同位置再劃一刀的話應該也能很快痊癒。其實這樣還好,疤痕再加深多少遍,劃痕都只有一道。
再漂亮的說話都不過在修飾他的過錯,最讓我生氣的是他利用了讓我們走近的文字來說分開。
 
我用上好多個靠街燈照明的晚上沉澱,其實他並沒有甚麼錯。
最錯的事,不過是我們在一起。
現在他把錯改正,卻換來我的種種怨恨。話雖如此,怨或者有很多但還是恨不下他。曾經走得如此接近,喜歡得如此深刻,深得就連精神也有著記憶。
每走過一遍鐘樓想他一次,見到花開又想他一次,聽一遍陳奕迅再想他一次。
 
就在想起他七百三十多遍之後, 我也終於畢業了。
 





 
在校園的最後一天,大夥兒都在興奮地合照留影。我沒這種好興致,只得呆呆的站在走廊,等阿草和籃球隊拍照後跟我一起回家。
 
為甚麼他們要為離別而慶祝?
因為永遠不用再被罰留堂?因為永遠不用再穿校服回校?這些事情真的重要嗎。我不想離開這裏,在這裏我遇上了兩個非常重要的人。
 
我從六樓走廊眺望地下操場,阿草和隊友站到高高疊起的桌椅上。他們擺出各種奇異難看的姿勢,害羞的阿草只在旁邊微笑附和,但我能讀懂這個笑容是真摯的。二十多個人,要拍照的話應該還有好一陣子。
 
我想回去。




轉身,步下樓梯。準確的拐了兩個彎後,直走第四間課室,停下。
 
到了。
我回到和家豪相識的地方。
 
明年今日 別了你一年 誰捨得改變
 
 
過了一整年,想起他我總能不痛不癢,但在離開這個地方的一天,複雜的情感層層疊疊交錯起來,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醞釀發酵。
我怕一離開這裏,就連最後的連繫也會一併消失。




 
和他作鄰座一年的事像快鏡般上映。我用力按著腦袋,想要找出那顆最關鍵的停止鍵。
只是來到中四課室,又哪有可能不想起他。說穿了其實我專程回來,都不過是極其自虐地想要接近他不在的事實。
 
我走到第四排,站在椅子後面,就像他還坐在這裏托頭聽歌。
他說過的話哼過的歌言猶在耳。我走近課室的電掣箱,扭開了天花風扇並讓它以最快的速度運行。課室像一個保管好所有珍貴時光的盒子,我打開風扇這個動作雷同於喚醒課室,讓它釋放替我們好好儲存、真的回憶或假的幻象。我看得異常入神。
 
 
若這一束吊燈傾瀉下來 或者我已不會存在
即使你不愛 亦不需要分開

 
 
扇葉逆時針旋轉,想要扭轉時光。
四周刮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風。只要閉上眼晴再加上些許想像力,他就在這裏。
 




 
「最後一天,真不捨得呢。」我和他在無人的課室裏,坐在我們的位置上。
「怎麼了,」我看不過眼他的感觸:「大文豪要為此題一首詞嗎?」
他還把我的話當真,皺著眉頭苦苦思考。
 
「到底呀,」我輕輕靠著椅背,在課室從未試過如此無憂放鬆:「你在山上的時間囊埋下了甚麼願望?」
有好幾次他都差不多想要衝口而出,但每次總因不同的事阻撓突發而沒有說完。
日落將窗旁的儲物櫃染得又橙又紅,他的右邊臉頰如是。我們的倒影在桌上被投影出來,這是真的。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摘下耳筒望向我,臉頰移開了光線。
 
「我在時間囊寫著希望有一天,可以——」
 
但願能認得出你的子女 臨別亦聽得到你講再見
 




 
 
 
「原來你在這裏。」
 

 
一把男聲誤闖時光交錯的課室,周遭的幻象一下子煙消雲散。
原來他如此確實的存在都能被輕易打散,那麼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沒有一張照片能作憑證,是不是也會有天不復存在。
 
若這一刻我竟嚴重癡呆 跟本不需要被愛
永遠在床上發夢 餘生都不會再悲哀

 
 
「籃球隊拍完照,我去課室找你不在。」他朝我走近,柔和的黃昏還是把他曬得滿頭大汗。




 
「你的中四課室呀,」他在黑板前來回踱步,每樣物品都湊近去看,明明每個課室格局都一樣:「我那時候只敢遠遠在外面偷看,從來沒有進來過。」他說,他不想錯過我所踏足過的每一個地方。
 
我沒作出甚麼有意思的回應。自從陳家豪和我說清楚,我加倍提醒自己要更專一的對待他。不論是否對著阿草,我也不能再說謊。小木偶已經一段時間沒出現,大多的謊言都是因為我要圓出軌之說而撒的。
既然陳家豪已經不在,世上再沒有另外一個更充分的理由能讓我說謊騙人。
 
可是唯獨今天,我想回憶一下和陳家豪有關的事。只是阿草太真實,一打開門同時打破了我辛苦建立起來的幻覺。
再一次,他沒說完時間囊的願望。如果早知結局如此,我是否還會許下那一個與他有關的願望。
 
 
人總需要勇敢生存 我還是重新許願
例如學會 承受失戀



 




阿草向我就座的方向走近,最後一排的位置。
他不吭一聲就坐到我旁邊的座位上,問我待會有沒有事忙。如果沒有的話,他想帶我一個地方。
我沒把心神放在他說的話上,因為他佔據了陳家豪的位置。
 
這個位置不是你的。
 
我和家豪明明已經甚麼也不剩,課室最後的孤島是我們僅餘的回憶。
他把自己的身影覆在家豪的影子上,漸漸家豪的笑臉越來越淺,而阿草的臉龐卻越來越清晰實在。
 
我答應過自己往後會更專一,只求你不要再用自己去劃破他的存在。有他的片段就只剩這麼多,他已經不會再回來和我留下新的回憶。
我在心底歇斯底里,用盡理智去阻止這一切說話衝口而出。
當理智被耗得一滴不剩,感情氾濫成災悶出了失控的眼淚。
 
他在旁邊看著必定被嚇倒了。就像當天他讓我摘下壓花項鏈,我也是如此不能自控地釋放情緒。
 
 
「你是不是,不開心?」
 
 
我是不是不開心?這是一個哲學到極點的問題,我想哭成這樣的人應該大概也是不怎麼開心。
阿草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對人不是不敏感,細心的他甚至注意到很多人忽略的細節。只是有很多時候,單純簡單的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處理太細膩的情緒和情感。
 
所以面對悲傷的人,他只懂得問一些蠢斃了的問題。
所以面對悲傷的自己,他也只懂得去叫我不要說,他自己也不說。
 
 
我沒答話,他繼續問:「你,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噗噗。
 
……
 
噗噗。
 
 
他又來了。
 
 
「這次你又想我怎樣?無論如何,這次——」
 
我知道。
你不想再說謊,我知道。
那就別說好了。
 
 
「既然知道,你為甚麼還要出現?」
我往空氣怒哮,抬頭看著不停歇的風扇扇葉,小木偶一張臉好像出現了。
 
他終於也肯現身。
 
我爬上更接近風扇的書桌,直瞪著小木偶。
這個降頭,到底還要打擾我多久。
 
 
這次,我是來讓你「不要說謊」的。
 
 
「不要說謊?」
 
 
我要你說真話。
 
多年來,它只要我說謊。
今次卻逼我說真話。
 
 
我要你對阿草坦白一切。
你說過不再說謊的,就直接告訴他你為了家豪而不開心。
 
告訴他,他坐了家豪的位置,你氣死他了。
在櫻花樹下你想的人不是他,是陳家豪。你甚至責怪過他讓你打破花見之約。
 
如果不是那一次,說不定家豪並不會離開。
你說對嗎?
 
 
可能是的。
或者小木偶說得對。
陳家豪離開,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我們相處下來其實沒有很常吵架或冷戰,但最讓我感到對他抱歉的還是花見那一遍。
如果換著他帶了別的女生去我們一直憧憬的地方,我甚至無法想像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
 
更甚的是,我答應過他。
 
「花見之時,我們就公告世界。」
 
 
我沒把第一次的花見留給他,所以他也把我們可以公開的一天用分手信拿走。
這是我們交往以來,最公平的一次。
 
 
你討厭欺騙阿草,是吧。那就將這一切告訴他。
記得,你不能說謊喔。
 
 

 
說謊,坦白。
到底何者更難。
 
我懦弱得兩樣都無法做到,只好站在書桌上像一個被審判的人。扯破喉嚨想要痛哭,卻只能發出嘶啞的乾泣聲、呼吸聲,然後剩下苟延殘喘的喘息聲。
 
 
阿草看見我這副模樣,肯定已經擔心得要命了。可是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一點勇氣,才可以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我回望地面的他,卻驟見課室多了一個人,站在阿草旁邊。
奇怪的是阿草看著我發狂並沒有很詫異,他身旁的人如是。
 
她是甚麼時候來的。
 
 
他們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但表情毫不驚訝。
就像一切都在他們掌握之內。
 
 
 
「真的要去嗎?」阿草問道,但顯然不是在跟我說話:「或者不要今天。」
「你很清楚。」多多在回阿草的話,語氣決斷,目光還是沒離開過我。
 
 
「時間到了。」
 
 
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運氣
 
【SOUNDTRACK 24>明年今日.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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