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末段,女主角在音樂公司老闆的賞識和推捧下開了第一個演奏會。如雷貫耳的掌聲下,女主角依稀見到人群中的小丑,也在衷心為她鼓掌。
她一眼就能認出他,因為離開海旁的他還不敢卸下小丑妝。
 
我是想起醫生的話而寫下這段的。
她說過,每人是中咒的人,所以每人都會為自己築一個保護罩。
我是這樣,多多是這樣。所以我覺得,小丑和陳家豪也同樣。
 
演出時女主角會走下舞台,走向坐在真正觀眾席中的小丑。
 
「我沒能力讓你成為魔法師,但我可以讓你成為唯一的聽眾。」




 
兩人在觀眾席中對視,故事就在這裏完結。
 
 
 
明晚就是正式公演,同伴圍在一起派發象徵演出成功的禮物。收下來很輕易,裝作輕易最難。我應該是唯一一個不想這齣戲上演的人。
 
這天難得可以早點回去,我反覆思量還是叫家豪今天別等我。
「我會在尾班車前回來的。」留下這句話又重新竄到後台的黑布後,一臉抱歉的去找設計師和導演。
 




 
我回去的時候他正忙著吃宵夜。明晚公演,我後晚就要離開。
本來在劇場睏得很,現在睡意全消。
 
「待會,我還是先把東西搬回學校。」我看著自己在這裏生活了半年的痕跡,要收拾的細軟不少。晾在衣架的粉色外套,攤滿書桌的劇本草稿,他不會抽的包裝成煙。
 
他張望四周,察覺到我剛才提及的每一個線索,說得淡然。
「你們晚機,我全部載到機場就行了。」
 
「好。」我收好那本載滿故事的電話簿,漫不經心地說:「剛才導演讓我通知你,明天早點回去,最後一幕他有個小地方想改。」




 
他伸了一個懶腰,點頭,抿唇止住呵欠,到陽台呼吸一朵玫瑰花。
 

 
演出當天,也唯獨是今天全員都會穿黑上衣黑長褲。
進入劇場後,這一幕是我第二喜歡的時刻。
 
中午進行最後一次綵排。來到小丑自白的一幕,我聽見身後的工作人員在耳語,為甚麼今天才來改劇情又轉造型。
「導演他們不會太胡來嗎?」道具助理一向話多,但我原諒她的牢騷,因為我昨晚才決定更改的劇情的確有麻煩到她。
化妝師知道我在聽,陷進一個頗為難的狀況說不清楚,只聽設計師的。
 
 
昨夜排練結束後,我花了足足兩小時說服導演讓我改這一幕。
 




小丑站在審判台,背對觀眾,在他面前會放一塊大鏡子。
他一邊唸對白,一邊對著鏡子卸掉小丑妝。
 
獨白說完,他就回復原來的樣子站在審判台上,向觀眾深深鞠躬。
 
「那是由我們初排的鏡房啟發。」我跟導演說。
「我後悔了。」抓頭髮是他覺得煩惱的小動作。我看穿了,光是這夜就抓了不下十遍。說服他的理由很簡單。
 
小丑的審判,就是面對毫無掩飾的自己。
 
 
卸妝後的他頭髮自然下垂,髮梢剛好碰上了兩道好看的眉頭。只是苦了形象助理,今早四處去找一副和往日相差無幾的黑色眼鏡,讓他在卸妝後戴上。在我的記憶而不是想像中,這個才是最真實的他,確實存在過的一個人。
 
「是你的意思吧,」在休息的時候他走過來,語氣帶點煩躁:「為甚麼要變回以前的我?」
我放下手頭上的工作:「現在的你,只是為了逃避過去築成的保護罩。」我說,中四課室後排的那個你才是真的。




 
審判台之上,我們都必須誠實。
 
 
表面鎮定並不是保護色
反而 是要你懂得

 
 
「誰都會長大的,」他脫下那副俗氣的眼鏡:「我們帶著長大了的樣子來重遇,這樣不是挺好?我以為這個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你好難懂,太難懂。我不玩了,你的謎語好難猜。
 
你說過,我們長大後就去花見,我們就公開。
是你說好的,怎麼不等我就去了。
 
就算把我弄成這個樣子,我都不再是你在中四課室的鄰座。我知道你喜歡以前的我,那段回憶於我而言同樣珍貴而無法取替。但那段時間和那個我都已經過去,不存在也不會回來,懂嗎?像你寫的劇本,這就是最終修訂的模樣,大家都喜歡,只有你在依戀初稿的粗糙。」




 
這些說話一下子朝我湧來,我無力招架也無從應對,良久才反應過來。
 
「我討厭這樣說話,」這話縱然無力也很真誠:「但你變了。」
 
「我會說,這是成長。」四年前他的離開還是今天我無意的重來,都是我們必需經歷的成長。
 
 
被強悍的語氣嚇倒,竟答不上一句話來。
 
「要麼就喜歡現在這個我,要麼就不要再喜歡我。」
 
他把這句話狠狠砸下,全院關燈。導演宣佈全部人就位。
 
 




我不要聲嘶力竭的情歌        來提示我需要你的時刻
 
 
我們半天沒說上一句話,直至公演前一刻。
 
「一切順利。」我趁助導在替他弄好咪高峰時,率先跟他說話。
他要保護好臉上的雙面小丑妝,小心管理著表情,嘴角微翹:「一切順利。」
 
整齣劇歷時個多小時,但在後台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只演一場,眨眼之間就到尾聲。
謝幕理應交給演員,眾人挽手謝幕,再一個個的走到台前鞠躬。
 
這個就是我在劇場最喜歡的時刻,沒有之一。
 
 
先由配角開始逐一上前致謝,主角包括音樂公司老闆、女主角和小丑三人都是壓軸。我悄悄從幕旁窺探,很多觀眾都站立拍手。這是對表演者一種充分的肯定,穿黑衣的我同樣感覺到這份溫度。在飾演小丑的家豪上前時,台下反應尤其熱烈,代表他們很喜歡這個角色。
 
躲在幕後的我也靜靜地拍起手,和台下的人一樣。
因為我也很喜歡小丑。
 
十分,十分喜歡他。
 

 
我們在學校禮堂舉行派對慶祝,順道讓當地學生跟我們一行十人的交流團棧行。
距離謝幕,還有二十六小時。
 
觥籌交錯,全個製作組都藉著這個機會跟所有人留影。交流團的人都來自不同地方,明知道很有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大家拍照的時候還可以笑。你們發生甚麼事了。
我不像你們。我不能面對離別而繼續笑逐顏開。明天就要和他分開,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可是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會是最後一次。
 
周遭的嬉笑聲在我耳邊不停迴盪,此起彼落,彷彿不會有戛止的一刻。每一聲歡笑都很刺耳,每一個笑容都很難看。恐怕在這裏不開心的就只有我。
 
歡笑聲 歡呼聲
      炒熱氣氛心卻很冷
笑越大聲 越是殘忍         擠滿體溫 室溫更冷
 
 
「來,我們乾杯啦,」導演盛意拳拳的走過來,向我熱情的斟上香檳:「謝謝你的故事。很精彩。」我陪他們說笑喝酒,也成為了在相片中最虛偽的人。此刻的我才不是寫故事的人,而是個演技無比精湛的演員。
 
我真佩服我    還能幽默
掉眼淚時 用笑掩過
          怕人看破 顧慮好多
 
 
他們關掉禮堂冷白的光管,改由燈光設計師換上極具派對氣氛的彩色射燈和的士高燈球。導演和女主角玩投杯球輸了,她讓他跑去便利店給全製作組每人買一杯冰淇淋,不能融掉。導演氣來氣喘的跑來,給我遞來兩杯。
他讓我幫他給家豪,他還要多跑兩轉才能買完。
 
燈紅酒綠,加上音量過大的流行音樂使人暈眩。陳家豪不在視線範圍以內,我猜他是到外面抽煙去了,看過附近幾個暗角都沒見到他。靈機一觸,我回到了我們重遇的天台。
梯間傳來淡淡的玫瑰香,我就知道找對了地方。
 
 
他像當時一樣,倚在欄杆,面向街外。我以前總覺得他個子高,所以看得很遠也能背負很多。唯獨在這個偌大的天台花園,夜幕低垂得伸手可及,他的背影格外癟弱消瘦。
 
 
策劃逃脫 這也有錯
連我脆弱 的權利都掠奪

 
 
我不禁質疑,這四年來他是否真的如信中寫的那麼快樂。 我說他演不好小丑,因為他不夠寂寞,他反罵是我只選擇記住了他笑的樣子,對他的孤寂視而不見。
 
活像個孤獨患者 自我拉扯
 
 
走到他身旁,他手上一根煙剛好燒完。我搶過他的打火機,點起火卻不打算抽煙。
「怎麼了?」他嘴裏叼著煙,口齒模糊。
我又重新把火燃起,左手擋風:「向你賠罪的。」
 
他湊近我點起的火舌,讓煙和火履行宿命般纏在一起。
 

 
我在吃半融化的冰淇淋,他在抽煙。整個畫面好違和。
「你說誰更快,」他笑說:「你融化得快,還是我焚燬得快。」
 
我不認為香煙和冰淇淋需要比賽,反正兩者都在不停的耗費生命來成全某種意義。與我們或者同樣。
 
 
「我不想比快,」我想這已經是我今天所聽過最怪異的事:「我們比慢吧。」
「好,你說怎麼比。」說的時候,其實煙己經燒到一半。因為煙紙的關係,手捲煙燒得比較快。每次我抽一根幼煙,時間就等同他抽了兩三支捲煙。我們步伐和期望的不一致大概就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過。
所以混沌過後,只剩下兩根凋零的煙蒂遺棄著對方。靜止的世界再沒有快慢,也沒有燃燒和融化。這是我們的下場。
 
 
「為甚麼抽煙?」我啃著不脆的威化餅筒問他,試圖岔開話題。
他沒回答,只把煙蒂捏熄,開始吃著冰淇淋。第一根煙總有理由。我是為了複製中學時代的下雨天,生活一如既往地難過,借用冷空氣在走廊吞雲吐霧是最有力的喘息。
我點頭而沒追問,假定他是因為惦掛著有我的下雨天才抽起煙來。
 
「這個,」我數著他堆放的煙蒂,兩顆四顆,這裏蘊含著他多少次嘆息:「也是我們各自的成長嗎?」
 
仿佛世界在這刻就崩掉,我們也可以這樣待下去。有煙草,也有對方。


 
外向的孤獨患者 有何不可
 

 
應酬一整晚過後,眾人依依不捨地道別。有人提議到城內的酒吧繼續玩,趁最後一晚要盡興,還打趣的叫家豪帶路。他們說早有聽聞喝酒去夜店玩,整間學校就數陳家豪最熟絡。
 
我在旁邊聽著並不意外,他在信中早就說過自己很享受這種生活,但他在劇場說得對。他的浪蕩、冷淡甚至不堪入目,我全都喜歡。
「我這幾晚都沒好睡的,」他苦笑婉拒,勉強擠出一個呵欠:「饒過我啦。」
他是一個最出色的演員。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並肩走回家。原本十分鐘的路程,卻被我們拖得很慢來走。我期望著他應該會對我說些甚麼,即使不是挽留,這種奇蹟般的相遇也至少值得他說點能讓我記上一輩子的話。路程上一直按捺不住窺看他的側面,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絲失落。
 
可能於他而言,在學校遇上我再讓我住在他的地方,只是他在所謂的長大後殘餘的風度。
給我的一切照顧都是出於禮貌,不帶一點感情,也沒有一點留戀。就如在慶功宴告別那些萍水相逢的朋友,客套地說著不捨,但安於接受今天過後大家仍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不談寂寞  我們就都快活
 
 
最後一次步入這扇家門,我們依然沒有說甚麼特別的話。我將行李箱搬到客廳中間收拾,他躲在室友的房間玩電腦。
 
「女孩,要去哪啊?」紅頭髮室友見我在收拾,走過來調侃。
只有過數面之緣的人也來跟我搭話,最該說話的人不瞅不睬。
我掏出歡送會的笑容來回答:「沒有,要回香港了。」
 
「噢。」室友皺眉:「和家豪一起走嗎?」
我搖頭,沒有拿下艱難掛上的寬容:「不,他不回去了。」
 
 
距離謝幕,還有二十二小時。
 
 
【SOUNDTRACK 34>孤獨患者.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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