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囊是一件殘忍的事。我把自己留下的痕跡洗擦得一滴不剩,像我不曾在這裏出現過。我很清楚現在的行為正在把我們在這裏的時光一點一點地摧毀。
 
門半掩,只剩幾公分的空隙。我竄近偷看,他一整晚都在全神貫注地玩電腦。
 
咯咯。把心一橫敲門。
他探頭出來,戴上打電動專用的密封式耳機,滿不願意地挪開一邊聽我說話。
「想確認一下你明晚是不是會送我到機場。」
「嗯,是呀。」他若無其事地回答。話題結束,但我不想就此完結。最後一個晚上,我感覺我們應該有話要說。
 
「要抽煙嗎?」我用力按住門沿:「我給你捲。」




他皺眉搖頭,大概是我的邀請太突兀。他著我早點睡,隨即關上門。門後又傳來此起彼落的槍聲炸藥聲,門外正是敗陣的人。
 
房門再沒餘下縫隙。我一直以為那幾公分是他故意為我留下的空位,這是一種暗示難道不是嗎。
我以為他給我留下了一道空位,事實是他已經關上了大半扇門。
餘下的幾公分,只恰好足夠讓我離場。
 
固執等待 誰踩碎夜幕爬上來


 





 
合上眼不久就被一陣凌亂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從牀頭櫃摸回自己的眼鏡,早上十時,原來一個晚上可以如此短。
 
屈指一算,距離謝幕還有十三小時。
 
敲門聲不停催促,打開門是打扮好的他。
 
「快點換衣服,我們要外出。」




 
 
「我們,到底去哪?」他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沒有回答我。
踏入八月底,比我剛來到的時候暖和了不少。已經不怎麼冷的風吹拂頭髮,這是在歡送暫居的過客。
 
一路上他專注於開車,沒有跟我說話。正午十二時,我們在一個海邊停下來。他說太早起床餓壞了,去買點吃的回來。深不見底的海正被豔陽直射得閃閃生光。
 
十一小時後我便會越過這片大海,離開這個地方也離開他。
相遇離開,重逢後再離開,我想這些讓人死去活來的循環正是我們成長不可或缺的一節。反反覆覆,每次碰面都帶著另一個人給我們留下的改變,笑著道別。
 
 
 
我們繼續往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前進。
 
他一路上沒有跟我說話,使我無聊得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每兩分鐘便看一次手錶,每次在交通燈前停下,又會看一次手機按幾個短訊。




 
常常在他身旁,但不曾如此仔細的看他並刻意記住。看久一點,遲些回憶來比較真實。
 
 
下午四時,我們終於停下來,貌似已經離開市中心很遠。
附近只有山和樹,眼前是一個叢林的入口。要是你有看過《千與千尋》的話,這個地方就跟千尋走入「那個世界」的入口一模一樣。
天色昏暗起來,我開始擔心趕不上飛機。他忽略我的說話,直接拉著我的手往叢林走去。心裏一半焦急一半害怕,待在原地不肯再走。
 
他沒再拉我走,倒是停下來。
「還記得『信任遊戲』嗎?」
 
我當然記得。
 
他露出滿意的笑容:「老規矩。」
 




不夢幻的不精彩     不狂烈的不想愛
 
 
我滿懷不安的閉上眼睛,牽著他走。
截掉視覺的感官,觸覺和聽覺因集中而變得更敏銳。我感覺到小腿被高及腰的蘆葦輕輕劃過,刺癢,又聽到四周的蟲鳴因為稀客的到訪而熱鬧起來。
 
距離感很差的我只感覺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基本上沒有路,證明這裏並不是甚麼景點,只是一個人跡罕至的樹林。再過一會,他著我睜開眼,天色又暗下不少。
 
眼前是一個小山洞。二百米左右的長度,可以清楚看到對面的景象,大概也只是另一片叢林。
 
 
「歡迎來到時光隧道。」
 
 
多渴望找到 時光的隧道




重回到簡單 容易覺得美好

 
 
即使以前和他的想法多麼相似,現在一點也猜不透。
「不是說要我送去機場?」昨晚他明明一直不跟我說話,只是草草答應會來送我。
「這次我們不『離開』,」走了一段路,他抹去額上因疲憊或緊張帶來的汗珠:「我們『回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字正詞嚴。
 
 
「信我的話,就一起走到時光的盡頭。
 
我們回去,重新開始。」
 
 




敢瘋狂擁抱 敢將傷痛忘掉
 
 

 
「這就是我這麼遠都要把你帶來的原因。」他說得煞有介事。
「重新開始?你突然又不怕負責任?」還是說,他說重新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想過一段關係會有重量。
 
 
一旦領教現實殘忍 未戰會先逃
一旦世故保守 活得就冷靜 蒼老

 
 
看著自己和他在地上的倒影,打翻的水彩染得雲彩澄黃。
距離謝幕,還有七小時。
 
 
 
要是這條是真的時光隧道,請把我載到中四的一年。
 
那天清早,我們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他沒被安排坐上我的旁邊,我不認識他。
偶爾在課室會跟他的目光不慎對上,但瞬即又像曇花一樣枯萎掉落。
我覺得他有點熟眼,但之前應該沒見過他。除非是在夢中見過,但不太可能。這種外向的人怎可能會光臨我枯燥乏味的腦袋。
不可能。
 
 
不知道害怕 就沒什麼煩惱
 
 
那個午休,我沒有撿起在球場遺下的保溫瓶。
我認得這是同級的人,但和他從來沒說過話,反正就不像新鄰座般投契和好玩。不知從哪一堂課起,鄰座都會偷偷的在抽屜下面牽著我。
那個男孩總在偷看我們。我數過了,這學期他足足把保溫瓶留在球場十八遍。
真奇怪。

遺失熱血和期待     只剩思念沒腐壞
 
 
這是一條缺乏任何魔法、普通不過的舊山路。
 
走過去或許真的能重新開始,只是都得背負著我讓他當第三者、他又離開過我的種種經歷而開始。更重要的是,我和阿草說好了誰也不要說出口。
 
時光倒流的代價從來不簡單。
應有背負過去和將來兩者重量的覺悟,才有資格和時間談判。
 
 
我曾說要你感到驕傲 你曾說有我就好
愛本來多晴空 後來多監牢

 

 
他見我久久沒有說話,看我一眼拔腿就走。
他往時光隧道的入口跑,一下子跑到中間。
 
「我就在這裏等你。」他竭力抑制氣喘:「等你過來。」
 
從慢了兩分鐘的鐘樓底下,他就一直在等我選擇,等到現在我的時鐘其實才是慢了四年。
小木偶讓我和他說,我兩個人都喜歡,兩個人都想要在一起。我著實不明白為甚麼誰都在迫我選擇。阿草給我的和家豪給我的都不相同,他們從來都不是另一個的後備。完全缺乏可比性的兩者為甚麼必然要併在一起。
 
這邊天入黑得很快,頭上閃過一下雷。天氣應該很快就會轉差。
 
雷電閃過一刻,腦海也閃過很多片段。
每一段都很零碎,但全部清晰可見。
 
 
誰的腦海 飄浮懷舊的塵埃
望著窗外 寂寞從眼角溢出來



疑惑自己為什麼 而存在
 
 
 
有一個男生把他的第一個金牌送給我。
他的保溫瓶,用了五年還不丟棄。不曾說過一句喜歡,但給我的空間大得可以容納多一個人。
 
有一個男生將短暫的櫻花留在項鏈給我。
他是一隻想在花蕊住下來的鳶鳥。付出雙倍的痛苦,儘管永遠只能得到一半的人。
 
 
其實答案一直存在,而且和回憶一樣清晰可見。只是以前還沒有那麼一個時刻要我抉擇,我便一直蒙混下去,得過且過,騙來雙倍快樂的時光。
 
非得要二選一的話,從故事的第一首歌開始就一直是那個人。
前面三十多首都是我們必經的迂迴。
 
距離謝幕,還有六小時。
 
 
 
他看見我的身影越來越近,笑聲的回音在隧道中來得更迴盪。這個就是我不管在台上還是幕後,都要竭力守護的笑容。
 
我終於也走到他面前。這雙眼中,我仍然找到自己。
 
「要拍下來嗎?」我問他,笑著回憶我們在離別時玩的把戲。
他搖頭,說以後都不需要這樣。我們可以去日本的花見,拍下很多照片再沖曬出來,貼滿家裏的每一個角落,變成社交網站的頭像。
 
他從衞衣口袋掏出土氣的眼鏡。這副不是劇組的道具,是他在中四課室時戴的那一副。
「我以為你丟掉了。」我仔細看進他的眼睛,瞳孔外圍圍了淺藍色的一個圈。他在隱形眼鏡之上再戴上眼鏡,度數疊上了一個雙倍。
 
他說才不會丟掉,這對眼睛見證住我們的相識。
 
 
「我們,走完那條時光隧道吧。」我說。
 
 
 
「我夢裡朝著你跑 你笑容灑在嘴角」
歌聲在空蕩的山洞縈繞不散。
 
「我知道,這首歌叫時光隧道。」我一邊走,一邊跟他說。
他笑道:「為甚麼你會懂?」這首歌上年才推出,明明就不怎麼熱門。
 
「你離開我之後,我每天都有在為自己選一首推薦歌。」
說罷,我也從外套的口袋掏出為著他而買的mp3播放器,和他同一款式。只是相比下來,我的比較簇新。
 
 
他見到以後很是錯愕,回過神來已經差不多走到盡頭。
 
「以後,你負責說故事就好。推薦歌應該都由我來選。」隧頭盡頭的光束微弱地投射進來,這是介乎黃昏與晚上的腼腆。
 
天要關燈,提醒著時間無幾。我想問題一直也在於我身上。
抽煙的人都愛看朦朧迷糊,但說話要講得清清楚楚。
 
 
「我有東西要給你。」渾身發燙。我太習慣說謊,一坦白就覺得為難。
他不明所以,笑問我是甚麼。
 
「給你。」這樣東西,我每次上劇場也會帶在身上。
 
學長告訴過我,很多做劇場的人,尤其是後台都會有一樣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可以是御守之類的物品,也可以是特定某一條手繩甚至衣褲鞋襪。通常在首演時都會帶著或穿上,說是寓意一切順利可以逢兇化吉,其實只是讓心理安定下來,自然沒那麼容易出亂子搞岔。
 
至於我的,是一條櫻花壓花項鏈。
由四年前初次走入劇場,直至昨晚最近一場都一直戴在黑衣之下。有他在,所有故事都會好看。
 
 
「我的意思是,還給你。」
 
 
我們也許足夠相像才會走在一起,但我不是那個寫信來說分開的他。
道別要清楚才夠得體,要夠誠懇才是約定。
 
 
【SOUNDTRACK 35>時光隧道.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G4kLTq0L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