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手臂拿著我的佩鎗說。
(抬高一點,向前伸直,先將擊鎚向後拉……沒錯,然後扳機,啪,子彈就會經鎗管發射出來。)我回答手臂,一手握住它,一手握住卸下來的子彈。
(用這個來殺害自己的同類嗎?)
(你誤會了,不是殺害同類,是保護自己。)
(為甚麼你們要這樣做?)
(在執行命令時,對方若拿出武器或者情緒太激動,令我的生命受到威脅,便要扳機,以傷害他的身體來警告他,迫不得已時,甚至射殺他。」
(你常常感到生命受威脅嗎?)
(也不是,我沒有真正用過它。)
(原來如此,可以裝上子彈讓我真的發射它一次嗎?我想試一下它的威力,放心,不會射向你的。)它又扣動扳機一下。
(當然不可以!你多玩一會我便要拿走,給其他人見到就大件事了。)




(好,那讓我研究多一會,好嗎?這麼精緻的東西,竟然是殺人用的。)
(不只是精緻,粗獷的、大型的、甚至無形的,我們發明了很多很多可以用來殺人的東西。)
(為甚麼要這樣做?你們常常感到生命受威脅嗎?)
(怎麼會,或者說,人類保護自我的意識太強吧。)
(那真奇怪了,你們如此奇怪,發明出東西來殺人,目的是保護自己。身邊已經有那麼多工具可用來殺人,同時又擔心其他人對自己不利,於是大家又製造更多的工具放在身邊。你造,我造更多,大家終日互相猜忌,可真奇怪。)
(或者因為我們有動物的天性,喜歡佔據地盤,獨享資源,可資源卻又有限,爭奪時難免要使用暴力,以減少競爭者。)
(不對不對。)
(甚麼不對?)
(據我所知,動物會較勁而互相攻擊,卻不會殘殺同類來霸佔資源。)
(你也說得對。)我心想,它怎麼會知道的?(人類有時的確會互相厮殺,不為甚麼,只因為盲目地追隨一些理想,或者只盲目地服從上級指令,例如在兩國開戰的時候,大家闖上戰場,誓要將所有敵人消滅為止,卻不知為了甚麼。)




(有人下令殺人,便有人照著做?不問情由?)
(沒錯,是大規模的厮殺,幾十萬人對幾十萬人的厮殺。)
(竟有這種事,看來你們嫌活得太久了。)
(當兩個國家互相仇恨到一個地步,一發不可收拾,便要置對方於死地不可。)
(這樣不是很荒謬嗎?殺害敵人得到甚麼?)
(人類就是這般荒謬。)
(你們真是奇怪的存在,好好的握著美妙的生命不去盡情欣賞,偏要為殺害同伴而動腦筯,甚至製造出這麼複雜的工具來。)它說時,拋一下手上的手鎗。
我見到它開始不認真,便沒收了手鎗,補裝上子彈及放回自己的鎗袋裡。

一條斷手臂,活在山野間,像折翼天使,超凡入聖,並不屬於我們中間。但同時間,它只不過是大自然的有機物,或是天擇的新產品,地球上億萬物種之其一,平凡得叫人霎眼遺忘。




變幻無常的本質,使它像舞者跳動優雅而靈巧的舞步般,讓人目不暇給。但舞步終究只是舞步,離不開舞台,飛不上天際,而且,再精彩的表演也有落幕時。

終於等到匯報會議當日,我期待著歐陽達先前來山頭,可是前來的卻是另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食物及環境局局長區特夫。上頭通知,他會和一眾高級警務人員來這裡視察,我們一隊人被吩咐離開臨時帳幕,只許守在引水道兩端,全部人不准留在工作台附近。
下午二時許,終於見到區特夫與眾人前來,同僚散在行人路兩旁,都企得筆直,現場氣氛頓時變得非常緊張。一行人還有謝海銓和外國生物學家羅拔先生,最後緊隨的是歐陽達先。只見他匆匆走過我的面前,緊抱住自己兩邊的臂膀,心情似是很沈重。
「記住不可讓任何人進入這範圍內!」高級警司吩咐完,便轉身走去。轉眼間,一行人的背影便消失了,同僚才敢放鬆。
「沙展,知不知道他們要幹甚麼?」我問。
沙展做了一個不要多說話的手勢,然後打了一個眼色,似是知道內情但有口難言。我開始擔心手臂的情況,但又不能過去,心裡暗自著急。
突然,有兩名記者從山路走來到引水道口,然後企在一旁等候。好奇的同僚問二人有甚麼事要採訪,才知道一會兒局長要會見傳媒,說有重要事情要宣佈。不久,陸續有其它傳媒的記者前來,零落地聚在這裡等候。我看見這班記者,心裡就更焦急了,不知區特夫要宣佈的事是否和手臂有關。
按道理,在這段期間,手臂表面上沒有明顯變化,就和一開始一樣,沒有甚麼異樣需要向公眾交代。再者,按林采妹所講,手臂的研究工作似乎也停濟不前,沒有新的進展和發現要宣佈。整件事越想越蹊蹺,不知他們打甚麼主意,要對手臂做甚麼,只能乾著急。
心急如焚,過了良久,終於見到一行人從引水道走出來。同一時間,公關人員在呼喚記者集合。
「各位傳媒朋友,午安!」區特夫由左至右掃視全場,等大家都走過來將咪高峰舉向他,他才道:「在一個多月前,有市民在我們身後這引水道旁的斜坡上發現一條疑似人類手臂的生物。由於該生物的型態特殊,亦沒有在本地或世界任何地方發現過的紀錄,我們立即從英國邀請生物學權威羅拔贊尼先生來提供專業的意見。近日,我們在該生物周邊的空氣樣本之中,發現一種稀有氣體『氙』(*粵音:仙)的濃度,遠遠超過大自然該有的。於是,我們假定該生物會釋放氙氣,並作進一步調查。結果,在最新一份測試報告中,錄得樣本氙氣的的濃度,比正常高出近七千倍。而且,在過去多個空氣樣本之中,我們發現氙氣的濃度一個樣本比一個高,代表這生物排出氙氣的量有增加的趨勢。
「氙氣是核分裂時釋放的放射性氣體,有國家會透過偵測氙氣的濃度,作為鄰國有否進行核試的憑據。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在相機的閃光燈或一些激光裝置找到氙氣。而更常用的,是以氙氣混合氧氣作手術的麻醉劑之用。因此,吸入氙氣會做成麻醉效果,過量吸入甚至會造成窒息。
「由於疑似人體手臂生物處身於引水道上,它所釋出的氙氣很大機會會溶入大氣和雨水,然後帶有麻醉毒素的雨水通過引水道流進我們的水塘,之後滲進香港的食水系統中。
「正如我剛才所講,生物有釋放越來越多氙氣的跡象,我們不排除終有一天會有過量的毒氣溶入水中,影響香港全體市民安全。有見及此,經過我們跨部門調查小組和羅拔贊尼先生深入討論後,在沒有其它更好的解決方法之下,我們決定要將這生物人道毁滅。」
一輪閃光燈之後,記者開始發問:「這生物究竟是甚麼?調查可有成果?」




「生物的身體結構複雜,暫時仍未能定義它是甚麼物種。」區特夫答道。
「為甚麼不先考慮隔離這生物,避免它與周圍的大氣接觸?」
「我們已經考慮過現場環境和所有可能的隔離方法,但著實沒有一個有效和安全的方案,可以完全把這生物及其釋放的氣體完全隔離開而又能保持其生命。」
「這生物已經存在了一段時間,有關毒素會不會已經進入了食水系統?」
「這是一個合理懷疑,我們已從引水道下游抽取雨水檢驗,發現樣本果然帶有氙氣,但暫時驗出的毒素濃度不致影響人體。我們正在研究引水道的路線,有機會在下游的水塘、濾水廠、儲水庫等抽取食水樣本作檢驗,現階段沒有任何報告。但我想重申,就現時在引水道檢驗出的氙的濃度,就算拿來直接飲用,也不會構成傷害。」
「即是幾時會做這些檢驗?」
「我們正與水務署積極地跟進中。」
「之前一路強調生物對人體無害,現在又說有麻醉毒素,是否之前過份低估了生物的危險性?」
「到目前為止,生物仍不算對人體有害,只是事情發展下去,我們不排除其傷害性會增加,所以唯有當機立斷。」
「剛才提過氙氣會從核爆釋出,我想問有沒有探測過這生物的輻射水平?」
「有的。輻射水平雖然偏高,但仍屬安全水平。我們亦一路有儀器密切監測其輻射變化。」
「可否詳細講一下現時的輻射水平是多少?」記者追問。
這時區特夫望向歐陽達先,側身讓位給他。醫生對著一堆咪高峰答道:「現時錄得的輻射水平平均為零點五亳希沃特。打個譬喻,以一次計,大概等於身體照一次X光的劑量,但長時間暴露於此等輻射水平,便會對身體造成影響,嚴重者會致癌。」
「除了人道毁滅,還考慮了甚麼其它方法?」
區特夫進身奪回發言位置,說:「人道毁滅是經過整體的考慮,這包括它潛在的危險性。雖然它的輻射讀數不算超高,但釋放氙氣的濃度卻越來越高,它的存在讓人擔憂。考慮到廣大市民的人身安全和福祉,我們才被迫要作此決定。」




「可不可以將整條引水道隔離開?」
「大家請看看那邊。」區特夫指向旁邊的引水道,見到一個銹蝕得嚴重的梯形金屬擋板和橫向的支撐桿子,連接在水泥路上的一個轉盤,同是長滿鐵銹的。他續道:「事實上,引水道兩邊的水閘門已經放下,算是做了最低程度的隔離,這當然不是百分百的,而且當遇上大暴雨,引水道的容量滿溢,水還是會洩出來,到其時難以控制水流向那裡。」
「會用甚麼方法將這生物人道毁滅?」
「有幾種方法在考慮中,暫時未決定用上那一種,要先與羅拔贊尼先生深入探討,才作最終決定。我們會以安全為首要因素,然後從人道立場考慮。」
「幾時執行?」
「越快越好!有最新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傳媒。」
我努力地維持自己的鎮定,至整場記者會完結,裡面的每字每句,對我來說,全都難以負荷。發生了甚麼事?不是說調查工作一籌莫展嗎?為甚麼突然又證明手臂有「傷害性」?甚麼核輻射?甚麼氙氣?甚麼麻醉?難道我經歷的一切,只是迷藥的麻醉效果嗎?和手臂的通靈經驗都不是真的嗎?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這個世界有毒的生物何其多?為甚麼偏偏只有它要滅口?更讓我驚訝的,是這幫記者問題問完了,高官的答案答過了,就各自散去,就好似老師講完書,學生便匆匆下課一樣,對討論過的事物的本質,莫不關心。他們要如何處置手臂?「人道」和「毁滅」,將兩個如此極端的概念放在一起,作為一種行動,到底有甚麼意義?他們究竟知不知道手臂是甚麼?他們有沒有與它溝通過?有沒有真切地了解它的存在?怎可以隨便了結一條生命?
事情突然到了一發不可收捨的地步。不,我不可以讓他們傷害手臂,他們不知道手臂是甚麼,他們甚麼都不知道就隨便狠下殺手,想除之而後快。由徬徨轉成怒火,我緊盯著歐陽達先不放,並抓緊一剎那機會,把他捉住到一旁。可能因為我捉得他太緊,他顫驚地問我有甚麼事,我堅定地望著他,認真而細聲地說:「歐陽醫生,我有關於手臂的資料,很緊要的要告訴你,你們絕不可以傷害它!」
「甚麼資料?」歐陽達先問。
「我手上有一部古書,叫《手神記》,紀錄了百多年前在這一帶,同樣有條手臂生長出來,發現的人最後得道升仙了,在隔一個山頭的禪師寺,就是封聖這位仙人的寺廟。」
「是嗎?但我有事情要忙,不好意思。」他禮貌地回答,然後就想要離開。
我知道一部來歷不明的古書和鬼神之說,未必能引起他的關注,便立即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不要,請你等等,我告訴你,我懂得和它感通,甚至交換了很多思想。」危急關頭,我只好和盤托出。
「你也試過和它……感通?」歐陽達先驚訝地問,雙眼放得很大。
「甚麼?難道……你也知道?難道你也可以和它感通?」我的手捉得更緊,驚訝得難以置信。
「我知道!」歐陽達先緊閉雙眼用力地點頭。




「那為何你還要傷害它?」我驚訝之餘,更用力地質問他。
「沒用的,唉,沒用的。」他不住搖頭,狀甚苦惱。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是甚麼事也不緊要了,反正不能改變。」
「不可能!我不能讓任何人傷害手臂,我們還未知道它究竟是甚麼,而且它滿有智慧的,在還未弄清楚一切之前,我們一定要保護它。」
「沒用的。」歐陽達先低著頭。
「快告訴我為何!」
「你不要迫我,現在不方便詳談,今晚你在這裡等我吧!」
然後他著我先放開他,我也迫不得已鬆開手,讓歐陽達先隨大隊下山去。他回望我時,一對惋屈的眼神包含著無限的糾結。
獨個兒呆在山上,滿腹疑團未解,歐陽達先竟然也能夠和手臂感通?從一開始,我就以為手臂只會和我溝通,我是被它特別挑選的,真沒想過,除了我之外,手臂會接觸其他人。
但想深一層,手臂既有和人感通的能力,又怎會只接觸我一人呢?只是我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有甚麼特別。現在的問題是,除了我和歐陽達先,究竟還有誰曾經和手臂感通過呢?我只問過林采妹,沒有問過其它人。
心思憫亂,沒法子好好工作。這時畢沙展走過來問我和歐陽醫生講了甚麼。事情變得這樣複雜,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向畢沙展解釋,只支吾以對,不知自己說了甚麼。他見狀,神神秘秘地問:「和那隻妖物有關?」
「畢沙展,難道你也……和它接觸過?」我驚訝不已,不敢想像連沙展都和手臂感通過。
「鬼才會接觸那隻妖物。」
「也……也是。」幸好是我捉錯用神,也因為他不知情而感到欣然。




「那妖物終於要消失,看來很快可以離開這裡。」
我頗不以為然,說:「沙展,這關乎一條生命啊,甚麼可以說得這般輕鬆?」
「那只是一條手臂而已,算是甚麼生命?」
「它會動,怎會不算是生命!」
「你是不是吸了太多『仙氣』,它就算是生命,也只不過像野花雜草。總之,誰叫它長在這裡,長在元朗,而且在我們駐守的區域,若他長在外面的地方,我才不理會它。你識相一點,大家就早點收工回家。」
「沙展,你說得沒錯,它從這土地生長出來,就好似你和我一樣,並不是自己選擇的,為甚麼它就要被消滅,你和我就可以安然無羔,我們有甚麼權力可以掌控其他生物的生死。」
「你著緊也沒用!告訴你,我收到風聲,是上大人的意思要剷除它,連特區政府都不能左右,乖乖閉上你的鳥嘴,留一口氣吧!」
「怎會牽涉到他們?手臂只是外形特別一點,怎會驚動他們?」
「哈!你不覺得甚麼『仙氣』很無稽嗎?明明這條引水道引的水只會流去黃泥墩水塘,那只是灌溉水塘,和食用水的水塘沒半點關係。若真是那麼危險,將水塘的出水口截流就是,怎會危害公眾安全!」
沙展說得沒錯,關心則亂,我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那班高官不惜矇騙公眾和傳媒都要除掉妖物,就知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畢沙展托一托自己的警帽,然後兩手放在自己的腰帶上,續道:「很多事件背後都有原因,你偏要對抗的話只會自討苦吃,無關你的事,最好就不要沾手了。」
這近乎廢話的結語沒有改變我想盡力拯救手臂的決心,現在唯有等,等到今晚歐陽達先到來解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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