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這房間也未免太大。尤其是當我發現房間的門口開在身後遠遠的一個角落,心裡便泛起從此無法逃脫出去的預感。
困擾我的還有夕陽的斜光,它穿過房間一邊開滿的一排窗,照得滿房橙黃色,亦照滿我雙眼的視網膜,使我不得不瞇著眼避開。同一時間,斜照亦神秘地隱藏了我面前兩個人的模樣,無論我多番嘗試想看清楚他們的面目,都一一被西面來的光線阻止了。
甦醒後的第一個記憶並不在這間房,而是在另一間普通的病房內,醫生用電筒照射我的眼睛,然後問我的名字,不知是剛甦醒的遲緩,還是經歷了太不尋常的遭遇,我竟沒法立刻想起。下意識地想掩住自己的臉,卻不得要領,才發現雙手被布帶綁在床沿的扶杆上,而且連住一包用作靜脈注射的營養劑。
之後,我只記得迷迷糊糊地被搬上一輛救護車上,車廂很黑。奇怪是身邊的醫護人員一路沒有說話,我昏迷了多久?可有受傷?我的身體狀況如何?要接受甚麼治療?現在要去哪裡?他們都沒有告訴我,而我也因為太疲累,或是其它原因,沒有力氣問他們,甚至很快又昏睡過去,直至被夕陽的斜光照透了一雙眼皮,才慢慢回復知覺,發現自己身在這房間裡,而且雙手的自由仍然被手鐐和靜脈注射所限制。
房中背著光的二人面目模糊,但至少可以分辨出輪廓,坐在左手邊的,身型較為健壯,國字面型;而坐在右手邊的則較為瘦削,瓜子面型。二人坐在長桌的對面,沒有說話,一直等我清醒過來,右手邊的瓜子面人才開口問道:「朱警員,七月二十一日當晚,你為甚麼會在黃泥墩水塘附近的引水道上?」
「我在哪裡?」我迷迷糊糊,仍然未能夠適應那夕陽的斜光。
他們並沒有回應。
「你們是誰?」我繼續問,但他們沒有反應,彷彿完全聽不到我的提問。然後我又問了幾個問題,他們只保持自己的坐姿,嘴巴保持可厭的和機械性的沈默,一副根本聽不見我的模樣。過了一會兒,他們見我沒有反應,就重覆一次問題:「怎麼樣?為甚麼會在引水道上?」
「我和歐陽醫生相約到那裡。」我淡然道。
「你們相約在那裡要幹甚麼?」仍然是瓜子面人問,語調刻板,不帶半點語氣。




「商量有關手臂的事。」
「有關那生物的甚麼事?」
「有關它的一切。」
「把所有有關那生物的事情都說出來。」瓜子面人大聲問。
我心裡不服氣,明明是他們先要毁滅手臂,便諷刺他們:「你們現在才在乎嗎?你們不是要毁滅它嗎?你們不是習慣不問情由幹自己要幹的事嗎?到了這個時候,為甚麼還要問這些?」將心中的不滿喧洩出來。
「快講!你知道那生物的所有事情,都講出來!」他開始顯得不耐煩。
「我就告訴你們,我的經歷全都非筆墨所能形容,撲朔迷離,如霧似幻,當中究竟是如何做到、怎樣會發生、結果為何如此,我通通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就算說出來自覺也荒謬無比!」我說著,回想和手臂的種種,確實如虛如幻、非比尋常。我續道:「我根本不能解釋當中的緣由,沒法明確辨別當中的真偽,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情,如何能明白地告訴你們?況且,就算我講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
「你知道的照實講出來就可以。」
「你們還不明白嗎?我就是甚麼都不知道,何必讓人當我是瘋子看!」
關於和手臂感通的事,似乎只有我和歐陽達先可以做到。若果只是普遍平常的遭遇,當然不怕說出始末,但這卻是那麼離奇古怪的經驗,又怎麼能說得清楚,就如歐陽達先所講,若果照實情說出來,恐怕會被人當是精神失常。




等一下,歐陽達先呢?他人在哪裡?自從醒來之後都沒有見過他,最後的記憶,是他和我一同捉住手臂默想,然後在那奇怪的夢裡,好像又和他在一起。但醒來之後,就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了。他有沒有和我一同被獲救?有沒有被問話?
「歐陽達先醫生呢?他人在哪裡?」我不禁問,也不理會有沒有回覆。
左邊的國字面人這時突然大力拍一下桌面,冷不防他有如此大的反應,我嚇得縮後一下。他接著大喝:「夠了!」然後站起身,兩手叉腰,大聲道:「你給我聽清楚,在我們發現你的現場,也發現歐陽達先醫生,你倆當時都昏迷不醒,救護員趕來為你們急救,結果把你的命救回來,可歐陽醫生就沒有那般好運,我們搶救他不成,並當場證實他死亡!」
「怎麼會這樣?」這實在難以置信。為甚麼他會死了?我們極其量只是在默想中入睡了,距離死亡的終點線還相差很遠很遠,況且根本不可能有甚麼威脅到我們的性命,更談不上要被急救,誰可告訴我究竟發生甚麼事?
我的心亂作一團,此時國字面人進一步走來我面前,我被嚇得想退後遠離他,才發現原來輪椅的輪軸也被鎖住了。他用他的大面湊近我,逐字逐句,緩緩地說:「朱學棋,請聽清楚,你涉嫌謀殺一名中國籍男子歐陽達先,現在並不是必要你講,除非你自己願意講,但你所講的一切將會被記錄下來,或會在將來作為呈堂證供之用,明白嗎?」
甚麼?怎麼可能?我驚訝萬分,完全被嚇呆了,歐陽達先的死亡已經夠震撼,而我竟然還牽涉其中!此時,我終於弄明白醒來後這一切的安排,難道面前的兩個人是探員,而我是嫌疑犯!真的嗎?當然!現場除了我還有誰?歐陽達先死去了,當然就和我有關!
我不自覺地捲攏起身體,將嘴巴移向被扣住的手,我要好好地掩住它,因為肚裡這時生出了一匹野馬,趁住我一鬆開手便會從口中亂闖出來,說出一些不利自己的話。掩著嘴巴可勉強使我冷靜,制止住這突如其來的衝擊,好好想清楚現在的處境。可是,我感到野馬已經往另一個方向瘋狂地直奔,怎麼也拉不住,現在到底發生甚麼事?這刻誰可以拯救我?我該做甚麼?我忽然迷失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快講,當晚你究竟為甚麼約歐陽達先到那山頭?」右邊的瓜子面人沒有理會我,繼續盤問。
「我沒有殺害歐陽達先!」我想勒緊野馬。「我只想拯救手臂!」可野馬不斷呼嘯,制止不了。
「為甚麼要拯救那生物?」




「你們要消滅手臂,但你們根本不知道它是甚麼,你們還沒弄清楚就要消滅它,是非常嚴重的錯誤!」野馬繼續狂奔。
「那你就知道它是甚麼,對嗎?」
「它是有思想的生物,不,是高智慧的生物,它懂得和人溝通,並不只是像動物一般所謂情感上的溝通,而是思想上的交流,是感官上的分享,它不只有思想,甚至有情緒,若不計外觀,無疑就是一個人!我們決不能無緣無故地濫殺一個人。」
「你們知道那生物已經被驗出帶有輻射危險,會危害公眾安全,所以才要銷毁它,況且,政府已經禁止公眾接近,你們利用工作的便利,接近它已經是錯的,還妄想偷偷地把它移走?你們可知道這是違法的?」
「我不理會這些,反正合法與否,在法院宣判之前,也只是某些人一廂情願的說法。手臂只是自然界的產物,就和你我一樣,我們沒有權力毁滅生命,你們明白嗎?」
「你們打算怎樣移走它?」
「還未知道,所以才約歐陽醫生一同商量。」
「歐陽醫生有甚麼方法?」
「不知道,但以他研究手臂的經驗和本身具備的知識,我想他可能會有方法。」
「你詳細告訴我們,當晚究竟發生甚麼事,只有將一切從實招來,你才有機會洗脫自己的嫌疑。」然後,二人互相交換了眼色,仍然是瓜子面人輕聲地說:「你不用害怕,大家是同僚,我們會盡量幫助你的。」
現在的處境,自己無疑被掉進豎井深淵,抬頭向天呼喊卻沒人前來救援,萬念俱灰,呆呆地望住前面兩位同僚,或者是我唯一的救命索。於是,我再沒有勒住野馬,放任牠出來奔馳,將當晚從歐陽達先有關水熊蟲的告白到我們捉住手臂一起默想,全部說出來,直到和手臂感通的部份,我見到他們滿面疑惑。
「你三番四次說和那生物溝通,可是它根本沒有眼耳口鼻,怎麼能夠和你們交流?難道用上『身體語言』嗎?」瓜子面人問。
「不,絕對不是你們表面上想得那般簡單,這是最奇妙和最沒有說服力的部份,讓我仔細想想要如何告訴你。」我把手臂如何透過皮膚接觸將它的訊息直接傳送到我的腦袋裡,我的想法和思想又如何不知不覺間被它所感應,當中的切身體驗和過程中的奇妙和驚訝,我都嘗試鉅細無遺地描述出來,盡量使他們明白。但他們一臉狐疑,又不時交換疑惑的眼神,似乎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到最後我終於放棄了,靜下來,不再說甚麼。
「即是說,你能夠和那生物進行類似心靈感應的交流?」見我忽然沈默下來,瓜子面人說。
「沒錯。」我低著頭道。




「只有你和歐陽達先可以辦得到?」
「沒錯。」
「為甚麼?」
「我怎麼知道!就告訴過你們,我完全不能解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
「但聽起來真的太荒謬了,還是你把重點隱藏了,沒說出來?」
「我知道的都說了,你們不相信也沒辦法。」
「大家是同僚,我們會幫你的,你不怕講。」
「算了吧。」我灰心放棄了,果然沒人會相信超出認知以外的事情。
「我勸你還是不要隱瞞真相,這對你沒有好處的。有關那生物的事情,你最好還是對我們講清楚。」
我選擇沈默,不再理會他們,同時在想自己應否要求聘請律師,這是我的權利。
「沒那般容易的。」國字面人道,一對陰森的眼神竟在黑影之中閃現出來,他說:「朱學棋,我們查過你這幾年的出入境紀錄。」
我呆住了,以為自己沒聽清楚,他提到我的出入境紀錄嗎?那和這事件有甚麼關係?
「我們發現你在這幾年多次到日本,而且都是單身成行。」他續道。
「慢著,我不明白你們的意思。」
「你只管答我們,為甚麼頻密地往來日本?」




「我只是喜歡到日本旅遊,對當地的歷史和文化、江戶時代的建築等都感興趣,亦喜歡那裡的自然地貌,欣賞日本人能夠與大自然保持和諧的關係。所以出來工作賺到錢,便常到日本各地旅遊行山。然而,這又和手臂有甚麼關係?」
「會不會都只是掩人耳目?到日本還有其它目的?」
「還會有甚麼目的?」我只想到當地的溫泉和美食,但很明顯,和他想暗示的沒有半點關係。
這時,國字面人乾咳了幾下,坐直身體靠向長桌,雙手握拳,並將下巴放上去,道:「例如通-奸-賣-國!」
「甚麼?哈!通奸賣國嗎?這笑話完全不好笑!怎會聯想到此事,會不會太多幻想了?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相比起和不明生物心靈感應,我倒覺得這是比較理智和合乎邏輯的推斷,你覺得是嗎?」
我沒法不收起自己的笑容,沒錯,我才剛訴說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似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是,我仍然不明白這事怎會和叛國有關。
「如果我說這生物極有可能是某種最新研發的生化武器,你有甚麼想法?」國字面人以成熟厚重的語氣接著說。
我記起了,歐陽達先曾經提過,說上頭懷疑手臂是鄰國發明的生化武器,用以長期發放核輻射或毒氣之用,原來是真的!
「怎麼樣?是不是說中了甚麼?」
「絕對不是!」我忙加否認:「我沒有叛國!更加沒有殺害歐陽達先!你們根本沒有證據。」
「關於謀殺歐陽達先一案,沒錯我們仍需要搜集更多的證據;但叛國則不同,你有所不知,有時證據還是其次,反而當我們有合理懷疑有人試圖危害國家安全,就必需要先一步採取行動,及時緝拿參與的人,制止他們的活動,以免一發不可收拾。」
「我完全沒有做過任何損害國家的事,你們的懷疑怎會合理?」
「首先,你是首批發現那生物的人,這已經很有可疑。」
「當日我只收到電台的呼召到場,你可以查一查當天的紀錄……」




「不不不,」他打住我,然後說:「你仍然不明白,我重申一次,現在說的是可能性,只要有合理懷疑就夠。」國字面人拿出手帕,抹一抹自己的嘴角。
我啞然。
「然後,我們有人證指出你曾經多次擅自獨個兒走上工作台接觸那生物,請告訴我們,你上去做甚麼?」
「我說過我會和它感通,因為有這麼奇異的經驗,才情不自禁不斷想和它有更多的交流。」
「還是在觀察生化武器落地之後的狀態,收集數據,以作通敵之用?」
「我怎可能收集甚麼數據?怎可能通敵?」我差點喊了出來。
「加上你頻繁地往返日本,的確甚有可疑。」
「很多香港人一年也會到日本幾次,難道他們也是間諜?」
「若果真是旅遊,應該有旅伴,但你每次都是隻身前往,這就不同。」
「單身旅遊就是間諜?」
「總之可能性很大,對嗎?讓我繼續推斷下去,不知道何時和甚麼原因,你的行動被歐陽達先識破了,他沒有即時舉報你,反而想私下和你解決,你們相約在山頭講和,他勸你及早自首,你卻堅持自己的間諜活動,雙方爭持不下,你見不能說服他,便狠下殺手!」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的,我沒有殺人,我沒有叛國!你們冤枉我,我只是不幸地遇上一位奇異的朋友,然後像關心朋友一樣關心它,不想它出事,這有甚麼錯!」我急得叫喊出來,猛然站起身想撲向他們,才發現腰間也被套上索帶綁,原來我在入房之前已經失去了人身自由。
「快講!你是不是在研究最新的生化武器,圖謀不軌?你在為那個國家辦事?可有其他同黨?」
一時間,驚慌、悲慟、徬徨、憂慮,種種情感襲來。但日常工作職務教導我,面對橫蠻的人必定要保持冷靜,不能被他的語言唆擺,我握緊拳頭,這個時候只有自己能救助自己,絕不可以放棄。
而且,我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要接受他們的審問,雖然沒有立下甚麼大功,我可是個盡忠職守的警察和良好市民,沒有參與任何犯罪活動,就算我是嫌疑犯,誰又有權把我鎖扣在輪椅上!我要重新捉緊心中那匹隨意奔馳的野馬,不能再由得牠瘋狂亂撞。他們步步進迫,反而讓我的心變得通明和鎮靜。




望著前面這兩個人,我才意識到我們的關係,就只限於單向的盤問者和被盤問者,每個由我發出的提問,都會掉進樹洞一樣,沒法子取得任何回應,只有我回答他們的問話,而不會倒轉頭來。越來越奇怪,他們根本不是在審問有關謀殺案的事,反而在質問有關手臂的來歷,他們並不關心歐陽達先的死,反而亂作猜想甚麼生化武器,他們在搞甚麼鬼?
「你們隸屬那一個警區。」我試探問。
「不要迴避,只管回答我們。歐陽達先有否參與你們的間碟活動?」
怎麼可能?在錄取口供前,警員必定要表明自己的姓名、編號和職級,怎麼可能無視我的要求。他們根本不是香港警察,根本不是同僚,我並不是在按正常的程序錄取口供!回想起來,他們甚至沒有正式拘捕我,他們竟在我迷糊的時候,恐嚇和哄騙我,想我講出有關手臂的秘密。
慢著,過了這麼一段時間,為甚麼那夕陽仍是這麼刺眼?而且,那橙色的斜光沒有陽光一樣溫暖,難道這裡連夕陽都是假的?
所以,房間是假的、錄取口供是假的、夕陽是假的,連同僚也是假的!會不會連歐陽達先的死亡也是假的呢?是他們非法禁錮我,而不是我犯了謀殺罪?
想到此處,我心中的忿怒雖然無以復加,卻不想再與他們糾纏下去,我決定以沈默回應他們所有的提問。
但他們卻沒有放棄,一直問我手臂涉及的種種陰謀,全部是虛構的杜撰和荒謬的幻想,而且和歐陽達先的死亡完全無關,他們一邊問,一邊創作,到後來,他們根本不需要我作出甚麼回應,就好像一開始我們單向的關係般。他們持續地進行陰謀論的幻想猜測,把故事的盲點逐一以虛構的情節填補上去,故事縱然充滿著各種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但都不要緊,只要說服到他們自己,便是完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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