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溫泉水能醫治頑症,不知可否治療受創的心靈?」我獨坐在溫泉浴池裡想。
日本的紀伊勝浦是個漁港小鎮,小鎮東面的海港被南北兩座小山—猴煙山和尾畑山—像上下兩條手臂般收抱入懷。這裡整日都異常安靜平和,日間只見三數個公公婆婆在公眾的足湯浸腳,然後便是兩三名已上了年紀的的士司機在駅前等待難得光臨的旅客,住這裡的人日復一日,過著每天相同的日子,就和這裡的鳥和魚一樣。
但事實是,平靜的港口還是有熱鬧的時間,當大家還未夢醒時,在那個比較其它地方的漁市場都小、卻已是全鎮難得的三層高建築物裡,漁夫們都在忙碌販賣魚穫,把一條條金槍魚整齊地放在地上,側臥著讓買家揀選。買家剁開魚尾一小部份來觀察金槍魚肉質的鮮度,甚至用照光燈照進魚體來觀測脂肪比例如何,然後各自暗投出價。不說不知,小小的碼頭市場已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金槍魚批發地。
除了小漁港,紀伊勝浦的溫泉也相當有名,可酒店都不像其它地方的風呂,相比起來,這裡更像一座娛樂城。老虎機、卡拉OK、乒乓球枱、早晚的自助餐餐廳等設施連同溫泉風呂包含在酒店之中。在我入住期間,酒店正進行維修工程,封閉了部份的房間和迴廊,連接各項設施和房間的通道變得迂迴,往往要先上一層、走過迴廊、再落一層才能到達原本就在附近的設施,費時之餘,感覺竟有點似金田一殺人事件的場口。
自從得到新的感知系統,我發覺自己很喜歡浸浴在冷水中,來到溫泉,更加嘗試了三溫暖:從頭到腳沖洗乾淨之後,逕自到熱湯浸沒全身,直至細胞和血管擴張到某個極限,然後便轉到水風呂去。在如冰一般的池水裡,只要底得住第一下觸碰時皮膚的冰冷刺激,慢慢下沈身體讓各部份適應溫度,其實並不如所想般難挺。身體雖然繃緊在水中,心靈卻得到前所未有的清明,尤其是時刻要處理雜陳的感知,心神沒法休息,有時難免疲倦。但浸浴在冷水裡,一心一意集中力量去抵禦時刻想刺骨攻心的寒氣,反而能夠摒除雜念。在這一刻,時間彷彿停止流動,甚至整個宇宙都靜謐了。
有幾個日本人見我整個人浸在水風呂之中,好奇地張望一下便行開,這正好讓我獨享這個細小而冰冷的水池。當身體逐漸凝結,心靈的密室便開放出一扇門,可以走進去,默默地細想這幾個月來發生過的事情。

事隔數月,猶有餘悸,但人總要懂得面對痛苦,才能往前走下去。
手臂被人道毁滅過後,死因庭亦裁定歐陽達先死於意外。往後,有關手臂的消息和關注便進一步銳減,偶爾雖有零聲的媒體探討事件,但已不能再惹起大眾任何關心,情況就好似眾多的歷史事件,當其時就算激動人心也好,悲憤莫名也好,過了一段時間,人們的記憶便被時間磨蹭,就算部份能留下一點印記,但已勾不起任何感動。
死亡與湮滅是一種必然,人一出生就步向死亡,繼而湮滅於宇宙,沒有任何例外,人難免一死,人終須一死。死亡終止了一切的可能性,意識沒有了,不再指向任何地方或物件,環環相扣的連接隨住死亡拆斷,使存在喪失了意義,周遭的世界也變得沒意思,當存有變成虛無,而世界的秩序又不斷被重新訂立,一切便再也與之無干。




只是存在的事實卻沒法立即消失,仍在混沌的大染缸裡沾著一縷色彩,要等許許多多新的顏彩又增添進去,相互排擠之下,才會慢慢被淹沒。
林采妹在事後邀我到她的辦公室,我亦將整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她。要理性的她接受這非一般的經驗著實為難,問題在於我所講的事完全違反了她所學和所研究的知識,例如當我說到和手臂不需靠言語作交流時,她似乎難以置信,但從她的神情,倒沒有把我當精神失常,而且她是一個開明的聆聽者,這樣令我放心繼續講下去。事情雖然非比尋常,但畢竟已事過境遷,我也沒有欺騙她的必要,她仍然相信我的話是事實。
「這很奇怪,若如你所說,那生物懂得與人感通,為甚麼只有歐陽醫生和你感應到?我也直接觸碰過它,卻沒有甚麼感覺。」林采妹一臉狐疑。
「我只能說,它揀選了醫生和我。」
她靜默了一會,然後繼續說:「聽起上來,它對這個世界很感興趣,但它認識世界的方式很特別,有別於我們。」
我表示願聞其詳。
「人類一般學習的方法,是先認識東西的名字,在幼兒園裡,我們逐個文字去學,人、口、手、耳、田、魚、花、草……,我們唸,唸完寫,寫完記,記完便可靈活運用,就這樣慢慢認識這個世界的各樣事物。」她慢慢解釋:「但那生物不同,聽起來,它關心的是不同物件的用途或功能,然後靠著物件之間功能的連結來認識我們的世界。」
我默默地聽著,想她補充多一點。
「例如原子筆,它並沒有在問『那是甚麼?』,而是問『那用來做甚麼?』,然後知道那是我們用來記事用的。當你把雨傘交到它手上,它也問了類似的問題,知道那是用來遮擋雨水,間接讓它知道天會下雨。它不在意『原子筆』和『雨傘』的名稱是甚麼,那對它來說不重要,反而在意我們如何運用這些東西,感覺上,它好奇事物之間的連繫多於事物本身,所以它關心物件的用途和功能,而不關心物件本身的名字,『原子筆』三個字對它來說沒有意思,反而寫字就很有意思,為甚麼會寫字?寫字的作用為何?一路連接下去,便理解人類世界的一塊版圖,再湊合幾塊不同的版圖,來整體地認識世界。」
我有點不以為然,手臂有問過我「你是甚麼」,它問過幾次,似乎它很關注這一點,我把問題向林采妹提出來。




她皺一皺眉,說:「若真要我解釋的話,在它而言,你和歐陽醫生是獨特的存在,因為人本身沒有用途或功能,卻懂得將各種事物連結在一起。」
「人不是要工作嗎?例如工人的功能就是用來幹活,成就不同的項目。」我表示不明白。
「這樣不同,若果以『工人』的概念來幹活,那人只會被視作一件工具,能夠輕易被任何人取代,讓張三或李四去幹的分別不大。我想講的,是『朱學棋』對於那生物來說是獨特的,你不是一個普遍的概念,你是獨特而唯一的朱學棋,是唯一的個體,而不是其他人,並沒有人可以取代你在它心中的位置。你能夠隨意識自覺活動,理解事物之間的關係,將事物有效地連接起來,是中間的『鍊』,我們運用不同物件達成不同目的。可是,我們自身卻連接不上任何物件。換句話說,『朱警員用來做甚麼』、『朱警員要配合甚麼一起來使用』、『朱警員有甚麼功能?』,這些問題基本上沒有答案,因為人根本就不為甚麼而存在,所以人類有異於世上各種事物,對那生物來說更是奇怪的存在。
「以這個角度去設想下去,你不是普通的存在物,我想它很驚訝你能夠運用不同的物件去做各種事情,或者它想學你也說不定,它也想運用工具自由地活動,你除了為它開顯外在的世界和通過你來認識到宇宙,你也為它提供了一個可能性,一個非常誘惑的可能性。」
我深思著她的想法,那的確是有趣的觀點,這可以解釋為何手臂總要我帶上不同的物件,讓它觸碰,然後問我那些工具用來做甚麼。
「它就是因此而奪取歐陽醫生的生命嗎?它想成為人?」我問。
「這個設想跳得太遠,中間有太多假設,我不敢妄下結論。況且,歐陽醫生的死是否和它有關仍然欠缺證據,可惜現在已不能再深入研究。」
我們沈默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討論下去。
「再探討下去,便會進入哲學和神學的範疇,那不是我的專業,要找相關的哲學家來討論。」她搖搖頭,表示放棄了。
我知道那是沒有答案的問題,也不再堅持,但還有一個重大的疑問,不知道她會否知情。




「在我甦醒之後,似乎被某個部門捉走了,他們問我有關手臂的事,又懷疑我和甚麼外國勢力有關聯,你知道內情嗎?」
林采妹聽我講完,馬上示意我閉咀,然後她走去關上辦公室的門,才回來細聲道:「我知道有上面的人在背後參與這件事,但不知道你原來被他們捉走,只知你需要被隔離。」
「囚禁期間,無論我講甚麼他們都聽不進耳,只在不斷編他們的故事,想誣蔑我是間諜。」
「那你逃出來嗎?」
「當然不是,我想他們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有關謀反的證據,所以被迫放我出來。」
「其實我也覺得奇怪,為甚麼會有不相干的人加進來參與人道毁滅的事,無論我們多番強調那生物沒有傷害性、是生物界的大發現等,想要維持它的生命,他們都不加理會,一定要毁滅它,而且……」她欲言又止。
「你快講,他們到底對手臂怎麼了?」我擔心得快要哭。
「我們取下那生物之後,屍體很快被某些人取走了,連做研究的機會也沒有。我們努力爭取過,但他們志在清除所有有關這生物的東西,連上司都叫我們閉嘴不要多事。不久,他們甚至取走了我們的研究資料,一點也不剩,他們想連根拔起,要抹殺所有在場證據,就當那生物沒有出現過一樣。」林采妹緊皺著眉道。
「太過份了,他們究意想怎樣,為甚麼連弱小的生命也容不下?」
林采妹湊近我耳邊,細聲道:「但他們百密一疏,我將自己負責的部份備份在自己的雲端戶口內,總算能救回一些重要的資料。今次請你來,有些東西想給你看。」
我感到好奇,問她是甚麼東西。
「是人道毁滅當日拍下來的片段。」她說。

噢!





我走到林采妹那邊,和她並坐在她的手提電腦螢幕前,她用滑鼠打開一個名為「不知名生物」的文件夾,裡面再有一個以日子命名的文件夾,而那日子正是人道毁滅當日,順序有幾個影像檔案。我這時的心情異常緊張,甚至有點激動,手不住在抖震,估不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手臂的「最後一面」。
畫面打開,日期和時間紀錄在左下角,鏡頭正中央對準手臂,有兩三個穿了厚厚保護衣的人員在工作台上走來走去,而工作台的四邊被圍上錫紙,我想是防止輻射洩漏出去。他們開始在手臂下的斜坡面貼上銀色賿紙,一路往下貼至一個大盤的沿邊,而大盤子就放手臂正下方的工作台上。
只見整條手臂垂了下來,頹然地擱在斜坡上,只有手掌和手指間歇性地有些微動作,看上去像個苟延殘喘的老人。我從來未見過它這個樣子,即使在最靜態的時候,它也不會讓自己完全墜下來。我問林采妹手臂為甚麼會這樣,她說自從我們出事之後,基本上把它完全隔離了,沒有人接近過它,但它似乎變得軟弱無力,像現在看見的一樣。
然後,工作人員在手臂前設置了一個支架,並把手臂固定在那個支架上,眼看它沒半點掙扎,任由工作人員用扣子扣住它的手腕,整條手臂便水平地伸直了,而它的手指仍然有些微動作。
不久,一名工作人員拿著一支針筒在手臂旁邊蹲下,他將針筒指向天,然後往筒身輕彈幾下,和其他人確認過後,便在手臂的二頭肌附近注射下去。
「是麻醉劑,一般用在野生動物身上。」林采妹說。
我盯著她,不敢猜想他們要怎樣對付手臂,可她沒有回望我,仍淡然地望住電腦的螢幕,自顧地說:「當初希望保留生物的原型作研究之用。」
之前不知幻想了幾多遍他們所謂的人道毁滅的過程,但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心極之矛盾,一方面不忍心繼續看下去,另一方面又想知他們到底如何處置手臂。
畫面突然終斷了,林采妹打開另一個檔案,鏡頭照樣是對著手臂,但從左下角的時間顯示,注射已經超過了一個小時,手臂這時並沒有如想像般被麻醉,相反,手腕的動作反而變得靈活,回復到往常一樣,雖然手腕被鎖住,手指和手腕照樣活動如儀,時而像隨氣流律動,時而又掙扎求脫;時而放開五指,時而又觸碰那用來固定它的支架。
「那麻醉藥足以令一隻小牛在十秒內失去知覺,面對如此強力的麻醉劑,它沒有昏倒之餘,反而變得活躍了。」林采妹大惑不解,卻又自圓其說:「但老實說,我們一早知它沒有神經系統,打麻醉藥其實無濟於事,只是估不到反而把它弄醒了,或許這叫做迴光返照吧,但這卻令之後的程序變得有點麻煩。」她按一下我的臂膀,像暗示我要有心理準備去觀看接下來的事情。
接著另一段影片,一名人員拿著一柄小刀蹲在手臂旁邊,只見刀口尖且長,刀面稍為闊過手術刀。他用手按壓手臂連接著山坡的部份,檢視該如何落刀,然後向其他人點頭,示意準備好動手。
我內心翻騰不息,身體不住顫抖,唯有捉緊自己的拳頭,雖然深知一切已經成為過去,仍極想出手阻止他們傷害手臂。
蹲著的刀手俯身向前開始慢慢地落刀,他小心翼翼地切割手臂的肉,要把手臂從土地分割出來。難以置信,一切竟然如此寧靜,沒有哀號,沒有掙扎,血從切割的傷口慢慢流出,隨住傷口越大,血留得越多,沿著銀色的膠紙流向剛才的大盤子裡,原來大盤子是用來收集手臂的血!
手臂卻沒有太大反應,表現甚至過於平靜,它不慌不亂,像正切割的並不是它的肉一樣。是勇敢地承受死亡的來臨?還是置生死於度外?不能從那淡然的神態解讀,就像是它曾講過會接受任何厄運,我想起那天晚上,它毫不在乎自己生死的態度。
但那不會令擔心它的人好過一點,親眼見到它被行刑,鼻子一酸,淚水已忍不住湧出眼眶。就算隔著螢幕,我還是伸手撫摸一下它的影像,它是個無邪的小孩,只是不幸地滋生在這遍土地上,這又和你我有甚麼分別,大家都是地球的存在物,為甚麼它要被處決?它不該有這樣淒慘的待遇。




那劊子手切割完一面,又走到另外一面幹同一樣的事,血未有流乾,仍不停從那傷口流出來。我望住螢幕,只懂乾著急,不知能夠做甚麼。
當兩邊的肉都分開了,只餘下骨骼的部份連住斜坡,手臂已經奄奄一息。這時它握著拳頭,軟趴趴地不停點著,一下一下的,我不禁悲慟地哭叫。
「朱警員,你是不是知道那代表甚麼?」林采妹問。
「我當然知道!」我吼叫道:「它在哀求你們手下留情,而你們竟然這麼殘忍!虐殺一條弱小的生命!」
林采妹掩住我的口要我細聲一點,只道:「這怪不得我們,我們根本不知道它有思想,它只選擇了你和歐陽醫生,我們根本毫不知情。」
「就算是尋常的生物,也不會用這般殘忍的方法處置吧!毫不知情難道便是殺人的借口嗎?你們……」這時電鋸的噪音傳來,我轉頭望向畫面。
骨頭,那最堅硬的部份,他們要使用電鋸來斬劈它。我抱住螢幕,嗚呼嚎哭,已經不能在再看一眼,只能替手臂痛苦地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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