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浴在冰冷的池水裡,原本該要冷靜集中心神,才能抵禦寒氣入侵肺腑,但這刻想到被人虐殺的手臂,心坎激發出熾熱的悲憤,心神即時散渙,無法抓住心靈的奇點,必先離開一下水風呂,到熱湯那邊浸泡,讓身體和腦袋放空一下。泡在熱湯裡讓全身血管擴張,感覺到血液在身體各處奔騰地流動,是相當奇怪的體驗。
最後,始終沒法向手臂確認,到底它有沒有帶走歐陽達先的靈魂?仍然是一個謎。但有時我又想,就算在手臂被殺前,容許我和它感通多一次,問它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它也只會答「我不知道」或「不清楚為甚麼會這樣」之類,它就是這般吊兒郎當、無心裝載的。
經過幾個月的思考,我仍然不敢相信手臂有心要害歐陽達先,取走他的性命,只不過事實的確是他死於非命。我始終不明白,若存在於世真如手臂所講的那般美好,為何它又要褫奪醫生感受這美好經驗的機會呢?
然而,在心深處,真正讓我糾結的是在我們二人之間,手臂選擇了取走歐陽達先的靈魂,而不是我的。和歐陽達先相比,他有本真的性格,有廣博的知識,又屬人類的精英份子,被揀選也是理所當然。但我自覺也不算差,領悟到與世界一體的精神,不再飄泊無定,終於懂得安身立命,與各物共存的本質,無論如何都夠合格吧。為甚麼只有他可以成仙而我卻要留下來?現在感覺像被嫌棄一樣。若果我對存在的理解還有誤會,沒法符合它的要求,請明白地告訴我,不要將我遺留在這裡,像個無辜的小孩,獨個兒罰站在牆角而不知自己做錯了甚麼。每每想到此處,不知為何,總有點不甘心。
還有一件事,讓我常記掛住,於是上個月難得抽空,我曾走上禪師寺一趟。
那天時近中午,烈陽正猛,我去到寺前,見釋德慧師太正打掃門堂,便上前大聲打招呼,誰不知把她嚇倒了,連忙賠過不是,幸好師太見我來探望,還是滿心歡喜的。
「師太近來身體可好?」和師太坐在寺前的石櫈上,我關切地問。
「沒甚麼病痛,只是風濕老朋友耐不耐便要來探我,其它總算過得去。」
「你要保重身體啊!」
「最開心有老朋友來探我,像你這般有心。等一等,我到後面拿生果來一起吃。」




「不用了,師太,你先坐下,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甚麼事?」師太皺起眉頭,像意想不到我會有事來找她。
「是有關……手神的事。」
「吓……」
「師太,有沒有人來過這裡找《手神記》?」我問。在那秘密的房間,我曾向國字面人和瓜子面人提起過《手神記》和它的所在,不管是不是這個原因讓他們釋放了我,我怕他們會來禪師寺搗亂,又擔心他們會騷擾師太,心裡一直在擔心和愧疚。
「甚麼……甚麼《手神記》?」師太一面迴避,一面惘然地低語。
我卻非常愕然,便說:「《手神記》啊!就是收在書桌的抽屜裡那部書。」
「我……我沒聽說過這部書,朱警員,你是不是記錯了?」她說話時神情恍惚,似有難言之隱。
我不敢相信她的說話,明明是她自己把那部書交在我手,現在卻說成是我記錯了。
我知道有所不妥,甚至已經肯定那班人曾經來過,說不定還騷擾過師太,只是不知他們做了甚麼。




「師太,你不要怕,若有人威脅你,你可以報警的。」
「朱警員,」師太雙手合十,語重心長地說:「該去的就由得它去吧!」
看見師太那串搶眼的瑪瑙佛珠,我突然明白了,便閉咀沒再說話,只是她仍堅持拿水果出來給我,心想,或者那算是一份意想不到的謝禮。
心裡縱使黯然,也得接受,畢竟在這個年頭,每天不斷地發生類似的事情,人早該變得麻木,不是嗎?

在紀伊勝浦的酒店的房間之中,我躺在榻榻米上,拿著手機一頁頁地閱讀《手神記》的內容。
讀到末段,寫道:

君乃世之光 此物終可察 義終可立 隨君去而滅之。





似乎和手臂為我們製造的夢境相關,但還是參透不到當中的意義,看著看著就睡去了。

第二早上,在酒店吃過豐富的自助式早餐之後,我便往駅前乘坐巴士到熊野三山之一,有一千七百年歷史的那智大社方向行。
短短的車程,終站位於神社山腳不遠處,下車直接走上表參道,沿途兩邊的商店掛著一塊塊穿了幾個洞的石板,正懷疑那究竟是甚麼時,店員已經有禮地在我面前遞上一碗黑色的棋子,才知道他們用有「那智黑」之稱的黑色石頭來做圍棋的棋子,果然匹配。我並不懂下圍棋,只聽聞圍棋策略步法複雜,棋路多變,是人類發明出來最複雜的遊戲,人類智慧的表徵,故也是我們面對人工智能衝擊所要守護的最後一道防線。店員不斷用日文解說,充滿熱誠地介紹手上的圍棋和那智黑,就算我已表明聽不懂日文,他仍然滔滔不絕。我沒法推搪他的熱誠,再加上每顆閃閃發亮的黑子著實吸引,便買下一盤,希望回去之後有機會學習。
過了一眾商店,面前是一座鳥居,上面寫著「那智山熊野權現」,我知道穿過鳥居代表進入神明居住的地方,要暫時離開後面人類的世界。進神社之前,還要先到手水舍用清水洗手漱口,這習俗在其它國家沒有,某程度上突顯日本的除穢滌淨文化,讓身心的穢垢去清,才步進神明的居所。好好洗滌過後,心神也清明了,我便走上寬闊的石階,環境也瞬間變得清幽古靜。
在石階頂部,一眼便看到青灰色屋頂、朱紅色樁柱及橫樑的那智大社。古時不論天皇朝臣或者庶民百姓,一生人至少要到熊野三山參拜一回,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從京都出發到這裡,至少要一個月時間,可熊野古道上的參拜者還是連綿不斷沒有盡頭,就知這神社在古代人心中的重要性。
外國人很難明白日本的宗教思想,或者連日本人亦未必講得清楚,大概是因為佛教已約化為日常習俗,兩者濃濃分不開,已不能界定所舉行的活動是源自宗教還是傳統習俗。
例如日本人相信「草木國土皆可成佛」,其實和佛教原本的教義沒有直接的關係,之所以有這樣的諺語,只不過是從繩文文化開始,日本人就相信萬物皆有靈,生物死後都可以升上天成為神祇,在彼岸「坐一會」,便會回到人間。只是之後佛教傳入,結合了這種別樹一格的「輪迴」思想,才變成現在獨有的宗教文化。
雖說結合,其實更是吞併融和,例如在那智山上的另一邊便有一座佛寺-青岸渡寺,和那智大社並排而立,一鮮艷一古樸,卻毫無違和感,善信們參拜完一邊,便到另一邊參拜,習以為常,也就沒有意識要分別兩者。
又例如山上還有供奉八咫烏的別社,相傳這三腳神鳥曾受命天照大神為天皇引路,現職卻是日本國家足球隊的吉祥物,這明顯亦屬於神道的思想,和放棄執念、普渡眾生等佛教思想無關,但善信仍然喜見供奉神鳥的神社,沒有被神佛的界線所牽絆,照樣前往奉納許願。
佛教在這裡,與其說受到尊重,倒不如說是收為己用,眾佛在此處轉化成大眾的神明,我懷疑千手觀音和八咫烏在本地人心目中其實沒有多大分別,甚至乎把耶穌基督-當然基督教不會認同-加進去神社裡一同供奉,或許在他們心目中亦無不可。
這令我想起公庵禪師寺,裡面有各式各樣的神佛擠在一起,它相比那智山上的神社佛寺,在歷史上縱然差天共地,但就其宗教與文化結合的角度上,其實分別不大。
聽起來很是荒謬,但此刻的我卻身同感受,非常明白當中無可避免的融合。

站在佛寺後面,隔著三重㙮,遠觀那智之瀧,寂靜的虛空中,似乎一直聽到有誰在呼喊。





是寺裡的神明嗎?不。
是山中的亡魂嗎?也不是。

那是由衷的讚嘆,充滿生命力的叫喊,從我踏進來之後,便充耳而來。

是幼蟲的掙扎嗎?不。
是孤鳥的悲泣嗎?不止。

那滿溢的情感和共在的歡欣,與身體產生強烈的共嗚,充面而來是在山的盛宴的歌樂聲。
此刻我只想大叫和應,高聲呼叫:我在此、我來了。
我閉起雙眼,張開兩臂,開動系統,全身感應從四面八方來的感知,全身投入到周遭的環境,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動。
突然間,周圍彷彿有許多手臂、許多靈在一起,大地是他們的場景,酷陽的散射作為燈光,微風奏起圓舞曲,他們翩翩起舞,歡欣地頌唱生命之歌,靈魂騷動,只想和其他靈一起高歌起舞。彷彿我也要配合大地一起共震,也在折射陽光的溫柔,也要隨風搖曳,也要吸入由你呼出的空氣,要以拍手歡呼來和應。

我沿熊野古道一路向下走,兩邊的參天巨木是生長了好幾百年的杉樹,我大手抱緊其中一棵,將耳朵貼著樹幹,弄醒了沈睡中的樹靈。




它說話非常緩慢,著我先不要踩住它的樹根,我立即表示歉意,退後一步,然後它便訴說有關這片土地的故事,從黑暗講到光明,從虛無講到生命。
﹙孩子,我聽到你的心思,你不必自怨,那不是你的錯。這天地包含神聖,亦有腐朽;雖有誕生,亦有死亡;有開始,有終結;有興建,同時有破壞,這些全部都顯而易見,無需探究,不必懷疑,我們一出生就與之並存,直至死亡一刻,然後在我們的死亡之後仍然會持續。你可以假裝沒有見到,但不會影響世界以既有的規律運行。你們以為自己能改變到甚麼,或試圖使自己不滅,但全部都是徒然的,這天地沒有不朽的存在,有的只是霎眼的星火。我一生都呆在這裡,只知天地水氣,感應日月星辰,其它的事我所知不多,所以不懂你們為何會興起如此錯覺和執念,何時開始竟迷失於森林,以為自己可以獨處,以為可獨善其身,以為自己是天地主,妄想自己了解生命的奧義,以為自己能把握一切,掌控所有,其實不然。你以為你理解我的比我理解你的多,其實我們大家所知的都極之少。沒錯,你們測試我的性質,量度我,研究我,然後定義我,卻從來沒有關顧過我,而且只以我的名字來處置我,你們停留在自以為是的山嶺,以超人的姿態傲視一切,並沒有好好運用由智慧獲得的力量,沒有進一步去感受存在的美好,沒有勇氣去認清共存的真相。其實,我們之間沒有誰主宰誰,誰奴役誰,大家並不是對賭的賭徒,並不是在互相博弈,我們是共存者,你之中有我,我之中亦有你,還不止,你還有大家,大家也有你。你們無法逃避,由一出生開始便已是如此。﹚
﹙正如你所講,我們自以為是,醒悟之後,我才驚覺自己一直在幹傷害大家的事,雖然之後會加倍留意避免,但有些傷害做成了就無法回頭,也沒法彌補。而且,今後我要怎樣自處?現在的我根本沒有存在價值,一無是處,沒法有甚麼貢獻之餘,甚至覺得自己只會遺禍後世,內心一直內疚不已。﹚
﹙孩子,你可能會後悔之前做過的事,可能不想原諒自己之前的虛妄,但我告訴你,你著實不需怪責自己,天地已經包容了你的幼稚,我們已承受了你的不智,而且是心甘情願的。﹚
﹙感謝你們的包容,但那怎麼可能做到?老實說,現在我時刻感到內疚,為自己的無知感到自卑,為其他人犯的惡行感到羞愧,我深知已沒法彌補這些過失,我不理解為何這仍然值得被原諒。﹚
﹙在你看來,這的確不可思議,是不理智的包容,因為這在人之間並不存在,因你們活於猜度,終日把心思藏在心間,或許這又是智慧帶來的惡果。我們卻沒有身和心的具分,身便是心,身會隨心伸展,隨心落下,我們便是這般生存的。但請相信我,我的祖先於這裡活了很久很久,有關這世界所經歷過的苦難,祖先們都很清楚地告訴了我,而我亦會留傳給後代,而我的後代亦會活很久很久。事實上,比起這時更嚴峻的苦難,我們都經歷過。你們愚蠢的行為雖然讓人氣結,但所做成的傷害沒有比之前的更嚴重,當生命一旦繁衍,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徹底消滅的,我們承受過更深層的苦難,差不多將天地都一併吞噬,但大家沒有放棄,生命一方最終還是戰勝了厄運,抵過寒冬後重新滋長。相比起來,你們帶來的災難,算是微不足道。這並不是說你們愚蠢的行為值得被原諒,而是我們深刻地預料得到,這些傷害的最終受害者,終將會是你們自己,你們會因著自己的愚蠢而滅亡,或許有些同伴會因你們滅絕,但世界和生命卻不會終結,新的同伴會誕生,我和其它生物的後代亦會繼續繁衍,把你們的遺骸吞沒,然後湮滅你們的所有。﹚
﹙雖然這樣說有點兒那個,但我很高興愚蠢的人類會承擔一切苦果。﹚
﹙孩子,那沒甚麼值得高興,我們絕不想看到生命遭滅絕,生命該受讚頌,而不是詛咒,尤其是你們的生命難得地發展出與眾不同的智慧。所以當滅絕的反噬還未開始,一切還未太遲,天地的靈仍願意包容時,你們好應該自覺,停止不必要的干戈,請用心關顧其他在世的存有者,而不只以名字來定義他們。孩子,生命奇妙美好,不要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存活已經代表了一項奇蹟,縱使最幼小的毛蟲,也會為這奇蹟而努力活到最後一刻,全因每個靈只能活一次,留於世上的時間亦很短暫。既然你已明白自己的無知,接下來,便要奮力爭取自己的存活,每分每秒去感受存在的美好。﹚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今天我,總算弄清楚這一點,明白到一些道理。老樹靈,但之後呢?我心中一直有一股顫慄,不知之後該如何自處,該何去何從,我嘗試逃避,但它一直追趕著,緊纏其後,身處沒有故地的曠野,我很害怕,不知能避到那裡。這恐懼,不知你又明不明白?)
﹙呵呵!這頭可怖的猛獸,我當然明白,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久遠得差點遺忘了它的存在。剛出生時,我們都被遼闊的天空所震懾,甚至看不到天邊在那裡,上面是個無限大的空間,比起下面實在的土地一點也不安全,而我卻有必要往上生長才能得到更多的溫暖,小小的我面對廣闊的天空感到無比的恐懼。我該在哪個位置生出樹枝?枝椏應該伸向哪個方向?會不會被風拆斷?會不會有動物昆蟲蛀咬?我獨個兒面對這許些問題,面對無限的天空,心中既徬徨又恐懼。或者現在聽起來會很可笑,為這些小事而驚惶失惜真的很幼稚。但請你回憶一下,小時候,大家都是一樣的,會為小事而慌張。)
(我並不覺得幼稚,事實上,我的顫慄正源於同一件事,命運催迫著我要往前走,前面卻滿怖危險,只要想一想,便感到不寒而慄!)
(那的確相當嚇人,幻想一下小嫩芽要面對整個宇宙的瘋狂,它要如何克服,想一想就覺得不可能,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初的恐懼。但無論如何,你要知道,生命之所以美妙也正因如此,世界提供了場所,它的虛無給予你可能性,讓你隨意在裡面浪遊,創造美好的事物,你可以盡情地擴張自己的生命,以自身的存有去填補那無盡的虛無,去做盡你可以做的事,你的個子雖小,存有卻可以無限大,而這宇宙總有無限的虛無去包羅你無限的想像。你要記住,世界並無所謂好意或惡意,無需要你去對抗它。不用怕!很快你便會發現那顫慄只源自內心,外面根本沒有甚麼好懼怕的!)
﹙我明白了!會努力做!﹚
﹙希望你不會怪老頭子多說話,但著實很久沒有開過口。道理你是明白了,但這沒有甚麼了不起,即使想通了也不會使你的人生好過一點,你仍然會遇上不同的困難,路途仍然凶險,但既然舞台已為你搭建好,就盡情去頌唱生命之歌吧!只要時刻記住命中注定的大限,便能確切地感受存在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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