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後,我曾經跟死神交過手。
 
我問坐在病床尾,活像幾個韓國男星混合的英俊男人,「你是誰?」
 
「我有很多個名字,用一個你們比較認同的俗稱,我叫死神。」

我看看死神,再望向病房內那三四十個靈體,大家肯定也見到了死神,並得悉其身分。它們不約而同把身子往後縮,盡量貼近房門那邊,每一個臉上帶慌,對死神畏而遠之。
 
本來,面對近在咫尺的死神,我應該會嚇得黃狗射尿。但是,不知怎的,我居然沒太大的恐怖感(也許他是故意化身成韓國的花樣男,讓我有看高清台韓劇的感覺)。又或者,只因我瞄到了,他正用手扣著麗麗的右腳腳踝。
 




我只知道自己必須鼓足全身最大的勇氣,對抗這個黑暗的強權。
 
我一開口,居然就是沉不住氣地破口大罵:
 
「你是死神嗎?也就是死後世界的最高領導人了吧?你來這裡幹麼?學那些高官落區搞花生秀,要聽聽死去了的市民訴求嗎?好,我這就告訴你!」
 
我向那群有老幼婦孺的靈體們抬了抬下巴,「你看清楚,他們死期真的到了嗎?所有人都是無辜的-----」當我雙眼掃過那個鼻孔朝天的西裝友,改了口風說:「起碼,絕大部份人無辜!」
 
「凡事別只看表面,沒有人真正無辜。」死神看看那群靈體,以一種帶有輕蔑意味的眼神說:「在這51人之中,每個人也犯上了七宗罪內的其中一項或多項。」
 




死神見我一下沒說話,慢慢說了下去:
 
「我以不記名的方式說說就好:在他們之中,有為了錢而出賣至親的、有陷害朋友的、有人墮過胎、有人以極殘酷的方式凌虐貓狗、甚至,有殺過人的……如果你也可以像我般如數家珍細閱他們的歷史,你應該會認同,他們每一個也死有餘辜!」
 
聽死神的話,細觀靈體們的反應,很多也低下了頭,或露出閃爍不定的目光,這話是講中大家心事了嗎?我再看看劉華小朋友,就只有他,正用一種清徹的眼神凝視著死神和我。
 
我本來想質問死神,這個只有六七歲的男童,又犯什麼足以致命的原罪了?但我不敢問出口,我怕死神會告訴我,劉華小朋友原來是個得了不老症、已有105歲的人瑞,我鐵定會吐血!
 
我只能咬咬牙,定睛看著死神,我的眼神比起剛才更堅定。
 




「也許吧!也許,我們當中誰也犯了由最輕微至最嚴重的罪,誰也不可能完全無辜。可是,這裡死去了的不止是51人,更拆散了無數個家庭!你給太多人有生不如死的心碎感覺,不是太殘忍了嗎?」
 
死神向我抬了一下頭,用另眼相看的目光看我。
 
「你的口才很不錯嘛,更懂得利用恰如其份的同理心、加上帶著強烈譴責的凌厲眼神,為自己加強說服力!」
 
「感謝讚賞。」我說得謙虛:「我並無批評別人之意,但在旺角信和內,我的確屬於質素較佳的一批sales。」
 
「你可以見到我,跟我對話,真是一種奇妙的緣份。」死神垂眼看看它用虎口扣著右腳踝的麗麗,再看我一眼,「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給你賣個人情,給你網開一面呢?」
 
我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盡量做到不動聲色。
 
各位,銷售技巧之一:當顧客正考慮要不要購買一件心水貨品,我會在一旁靜心以待。若他付錢,那就是他願意付出的最高代價,我也會欣然地賺取最多。若他有放下貨品離去之意,我才會開口說句:「既然你很喜歡,不如算便宜一點?」顧客多數會回心轉意買下,雖然我總是有賺,但會因而少賺了點。
 
我只想靜待死神開出一個條件,才去討價還價。




 
豈料的是,我和死神之間的心理戰,卻被一群「人質」打斷了。那個身材媲美米芝蓮車軚人的肥婆忽然開了口,殺豬般大叫:「伍浩昌先生,請你救救我們吧!」
 
此言一出,一眾靈體便馬上起哄,呼救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既生氣又充滿晦氣地揚聲:「大家放我一條生路吧!我不是那種守護世人的super hero……況且,我根本不認識你們!」


肥婆彷如落井下石的糾纏不休,「不,我們相信你!請你幫助!」忽然之間,肥婆用雙膝當場跪了下來,好像有傳染性似的,無論是男女老少的靈體們也逐一向我下跪。
 
最後,只有西裝友和禿頭大叔屹立著,兩人面面相視的,禿頭大叔好像洩了氣,終於也跟隨著大隊行動。最後,就連一臉傲慢的西裝友,也不情不願的跪了下來。


說句老實話,排除了我與他們每一個也互不認識的因素,這個場面倒也真感人。






我簡直就像什麼救世主似的,有著君臨天下之感。
 
死神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恍如明知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他說了條件:「只要你願意回到7日前,就能改變全車人的命運。」
 
「回到7日前?」我問:「我要做什麼?」
 
「什麼也不必做。」
 
「什麼也不必做?」我奇怪地問:「我起碼要刺穿巴士的車軚,別讓它開車啊!」
 
「撇開因果循環理論或蝴蝶效應等不說了,那太複雜。」死神輕輕揮了一下手,「簡單來說,只要你回到7日前,就像一局啤牌重新派牌,開出的牌局便全然不同。」
 




我點點頭,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就像吃任食火鍋前必須問清收費,否則茶芥豉油加起來,埋單時隨時可能會嚇壞人的那種實際問題。
 
「既然你是死神,一定得知每個人的死期。」我冷靜盯看著他,寧願先小人後君子,也不想中伏:「就算逃過大劫,如果命數已盡,你仍是會向他們逐一索命的吧?」
 
死神說:「你改變了眾人的命運,眾人就有那種命,我絕不追討。」
 
「你保證?」
 
「我以死神的名譽來保證。」死神一臉沉實看我。
 
不知怎的,我相信他。雖然,這樣說很無聊,但我相信死神。
 
我作為男人,極之重視做男人的格調。所以,我相信,死神也有做死神的格調。
 
更何況,手上根本全無籌碼的我,假若連相信死神的信念都沒有,一切便告吹。




 
我算得上爭取到最大利益了嗎?但我壓抑著情緒,不動聲色的。我看看身邊的邱凱麗,我問死神:
 
「假如我完成任務,可以回來見見她嗎?」
 
「不可能吧?當你改變了全車人命運,這也代表了,你倆不會有相遇的機會。」
 
「是這樣啊……」
 
我只是普通,卻不屬於太蠢的一類人。我知道,所有事都是環環相扣。由於發生了這場車禍,所有人才會死於非命,麗麗才會躺在這裡等死。
 
我只要改變全車人命運,改變麗麗的命運,車禍根本就不曾發生。
 
如果一切刷新……那麼,理所當然地,我和她可能永遠沒有相遇的機會。
 
我說:「只不過……不相遇也不要緊,只要她不必受到牽連,不必受傷害……」我用力咬咬牙,又逕自點一下頭,明白事理的說:「我肯去!不,我的意思是,我非常樂意去改變這一切!」
 
我咬咬牙的問:「我要怎樣回到7日前?」
 
「準備好出發了嗎?」
 
「可給我一分鐘嗎?」
 
終於,死神鬆開了扣著的麗麗腳踝的手,他跳下床,拍拍西裝的衣尾說:「人類的情情愛愛,真受不了!」他慢慢走到玻璃窗那邊,把視線轉向窗外。
 
我靜靜地看麗麗,滿以為自己會對她非常不捨,可是,很奇怪地,我心裡沒有那種太沉重的離別傷感。
 
相反地,這一刻的感覺,就像我看到自己深愛的女人即將尋獲幸福。
 
而我,我也用一種與幸福對等的祝福心情凝望著她。
 
我湊近了她,以兩手圈成筒狀,在她耳邊細細說了幾句,彷如她就是我埋葬情感秘密的樹洞那樣。
 
然後,我移到了一個與她可面對面的距離,向她正式道別,一如她跟我在對視,向她深刻一笑。 
 
我站起身來,瞥到床頭的小櫃上,放著她在巴士上戴著的那條雙拳套的黑色頸鏈,我拿起它,緊緊握於手心之內。
 
我看了麗麗最後一眼,說了訣別的一句:
 
「永別了,在我心中永遠有99分的妳!」
 
我走向窗邊的死神,朝著依舊跪求著的靈體們欠一欠身,他們向我投以請託的目光。雖然他們都是靈體,但不知是否我錯覺,我竟感到他們的眼神傳來的熾熱。
 
我走到死神身邊,與看著窗外暗街的他並肩而站。
 
「不吻吻她?掐一下胸也可以啊!」
 
「我不是王子。」我說:「我更不是色狼。」
 
「這就是所謂,男人的格調?」
 
「別想偷師,你學不來的!」
 
死神轉身面向著我,向我伸出手來,我不知原因,但也毅然伸手跟他相握。死神的手心居然是溫熱的!
 
「我們會再見的啊。」
 
「咦?」
 
「很快,很快的,我們便會再見。」死神向我微笑了一下。
 
我感到死神的手一使勁,我眼前閃過一片柔和的白光,我有一種簡直有如置身天堂的飄然然感覺。
 
然後,被純潔白包圍著很舒服的我,掀著笑容失去一切的知覺。


當iPhone的鬧鐘把我吵醒,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按熄了咯咯叫的青蛙響鬧聲,用又乾又澀的雙眼看看手機主熒幕的時鐘,赫然發現,顯示的日子,正好就是車禍前的七天。


我滿以為一切都是噩夢,疑幻疑真去上班,跟青蛇女在曖昧,直至……邱凱麗忽然出現在舖頭門前,喊著我說:
 
「伍浩昌!」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