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iPhone的鬧鐘把我吵醒,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按熄了咯咯叫的青蛙響鬧聲,用又乾又澀的雙眼看看手機主熒幕的時鐘,赫然發現,顯示的日子,正是車禍前的七天。
 
我茫然了好一陣子,有種疑幻疑真的感覺,慢慢去刷牙洗臉。
 
檢視大面鏡裡的自己,我身上連一點損傷都沒有!我嘗試說服自己,這一切皆不是真實的,我只是發了一個宇宙最強的噩夢!
 
夢中的我,跨越了未來的七日,遭遇了一場恐怖的車禍,更夢見了一群冤魂與死神,和一位簡直像高登女神的邱凱麗小姐。
 
這真是個古怪到難以用筆墨形容的夢境。集愛情、驚嚇與怪力亂神於一身。
 




一想至此,我便信以為假的大大鬆了口氣。
 
我如常地出門,準備返回信和開舖。走出大廈,只見一輛102隧巴正好又橫過面前的新光戲院,我這次卻沒有追車,反而把腳步放得更慢。
 
待車子開走後,我才步到新都城百貨的巴士站,慢條斯理得像個掛著尿袋的老伯,更刻意待到另一架路經旺角的112才上車。
 
在平常的日子裡,我總愛坐在巴士上層的尾段座位,因為,我在手機裡下載了很多血腥暴力的動作片,在約莫半個小時的車程上,肆無忌憚地看著血肉橫飛,也不怕嚇壞偷窺我的乘客(抱歉,我從不在公共地方看色情片,沒格調!)。
 
可是,我這天就是莫名其妙的,乖乖待在下層,跟一個剝著柑子在吃的大嬸同座,在手機玩著無聊到不行的『3隻小豬捉錯處』遊戲。
 




我租的格仔舖,設在信和中心二樓,一連幾家鄰舖都是日本AV女優薄格DVD專賣店和日本女星水著寫真館,還有一家泰旺彿店。
 
也許,由於附近的店舖緣故,少女們也覺得不宜久留,多數會選擇直行直過。走進來的,絕大多數是麻甩佬、眼神鬼祟得像小偷般的宅男。所以,我也專門接收場內其他格仔舖不敢賣或不肯賣的東西,譬如懷舊電影明信片、DIY物件、攝石襟章等……老實說,生意不是太好。在同一層賣手機殼和充電線的青蛇姐,總取笑我做生意太曲高和寡,我只能承認自己是與眾不同。
 
我相信,做男人要有做男人的格調,開舖子也該有舖子的格調吧。
 
青蛇姐和我也在下午二時開舖,場內大部分店舖也未開門。青蛇姐總愛在門口貼上一張『行開五分鐘,很快回來』的紙條,走過來找我閒聊十五分鐘,我知道她有意情挑我,但到底沒有水到渠成,她並非我喜歡的類型。
 
「五號,這個摩天輪搞什麼的?」
 




她彎身拿起第四行第一格的一個半呎高的摩天輪,捧在手心上問。
 
那一個格仔,是一個中年鬍鬚男在前兩日租下的,他在格仔內放有一批用幼鐵絲扭成的DIY手製物件,包括鐵塔、世貿中心,和青蛇姐掌上的摩天輪。
 
「它名字叫人生摩天輪。」我作的。
 
青蛇姐推一下那幾個掛著的吊籃,卻發現一動也不動,「為何動不了?」
 
「因為,人生就像置身在摩天輪上,你以為好高騖遠,卻總是困在那裡,動彈不得啊!」我作的。
 
青蛇姐猛皺一下眉,苦笑著問:「這些東西有人買?」
 
我想了一想,「不見得有啊。」
 
「那麼,你賣來幹麼呢?」




 
「就當作是給人家一個希望嘛。」我告訴她:「一個月花上500元租一個格仔,買的只是一個希望。」
 
「這種希望,只能堅持最多一個月便迅速幻滅啦!」她彎身把摩天輪放回原處,我瞄到在她的小背心和短裙之間露出的腰肢,紋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青蛇。「看起來,你不該逐個月收租,理應要他們先交兩個月按金,就算只玩一個月便不續租,你也可吃掉他們的按金啊!」
 
「聽過有行家這樣做,但我不希望如此。」我淡淡地說:「一定是捱不下去,才決定壯士斷臂的,我又何必在人家傷口上灑鹽?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了!」
 
「你真是個有同理心的好男人啊。」青蛇女色迷迷的打量著我。
 
「妳想太多了,我只是那種很怕惹麻煩的人。」
 
我忽然想起那個遇上車禍和死神的噩夢,我的心倏地冰涼一下,可感覺兩頰緊縮了。
 
我說了下去:「我一直會想,給纏著不放怎辦啊?行出街給尋仇怎辦啊?給冤冤相報又何時了啊?這令我有很多事也退後一步想。怕火,就別接近火。」
 




「無論如何,你的格仔舖在信和真是異類!」青蛇女突然記起什麼,「對啊,那家拿了米芝蓮的沾麵店,在花園街剛開了分店,關舖後一起去試?」
 
「下次吧。」我不知第幾次推辭,「今晚要清潔一下舖頭。」
 
「五號,我怎麼總覺得你今日悶悶不樂?」她揚起眉頭。
 
「沒什麼。」我也發現自己的反應慢了兩拍,「只是,昨晚發了個噩夢,比起通宵看英超還要累。」
 
「是那種噩夢?分手八年的女友帶著一個六歲的女孩,叫女孩喊你做爸爸?」她挖苦一笑。
 
我居然不懂笑呢,只是惘然地道:「比起這個還要慘烈十倍啊!」我憶起全車翻側的一幕,屍首疊著屍首的慘烈畫面,足以令人永誌難忘。
 
青蛇女向我笑一下,「無論如何,工作完畢,快回家休息啦!」她她眨了眨像兩把關刀般長的假眼睫毛,就返回手機舖去了。
 
這天,我果真是渾渾噩噩的度過。有顧客問我格仔內的iPhone賣幾多錢,我才駭然發現自己拿抹布清潔方格時,看著朋友傳給我的信息,就這樣茫茫然把手機留在格仔內了。我也罕有地找贖錯誤,有個貌似張達明的宅男買了兩枚鐵甲奇俠的樂高積木玩偶,當我發現多收了廿元,第一時間追出去,但宅男已逃去無蹤。




 
我一整天也在胡思亂想,好不容易才捱到晚上九時半,我提早結算是日賬目,準備搭正十時便關門離去。就在我低頭埋數之際,一把輕柔的女聲,打斷了我一切思緒。
 
「伍浩昌!」
 
我抬起眼,是萬萬料不到會再見的一個人。
 
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邱凱麗!
 
我花了一整天,死命哄騙自己的假像,一下子被徹底地打破。
 
彷如一道我只會看到自己的鏡子,整道的粉碎墜落。我才猛然發現,我看著的只是一道單面鏡子,我根本不是一個人。
 
原來,我一直被緊密監視著。






注視著我一舉一動的,名字就叫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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