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別人而拼命,是孫策僅有的二十五年人生中,一直在幹的事,但為了別人而送命,他卻想都沒想過。所以符一時間啞了,他緩緩地呼吸,想理清思緒,卻發現思緒並不凌亂,想冷靜地思考,該說些什麼來回應,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停止過思考,他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其實不需要回應什麼。

那是衷心的拜服。

但區星已時間無多,符不想讓他在良久的沉默中消逝,所以勉強地擠出了一句話語:「
所以你為了保住兄弟,就那樣自投羅網嗎?」

這隨意的一句話,竟讓區星露出相當滿足的神情,符感到有些意外,因為他不明白,所謂傾訴這一回事,傾訴者想得到的,並不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的奇謀妙策,而是只想對方用心聆聽,符這一句簡單的複述,正正代表他有在認真傾聽,這,就是傾訴者最希望能得到的回應。

「這只是其一,還有另一個原因…」區星笑道。





「為了長沙,對吧?」

「你怎——」 

「你想說我怎麼知道的,對吧?」

「你是神——」

「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只是你太單純易猜而已。」





「哈哈…」

「為何你會如此執著長沙這個地方?天下之大,長沙不過是其中一隅。」

「哼,又是天下…」

「天下怎麼了?」

「小兄弟,不,符兄弟,你有父母吧…?」





「現在?」

「不,出生時…」

「有。」

「有兄弟姊妹嗎…?」

「只有弟妹。」

「也有祖宗吧…?」

「當然。」





「而我卻全都沒有…」

「……」

「我是孤兒,被當成奴隸養的孤兒…」

「…當今還有奴隸?」

「當你的生存所需,全都受制於人,不得不聽從其命令時,那就是奴隸。只是現在都不稱呼為奴隸而已,名號或許消失了,但還是有的…」

「……」

「所以啊…我唯一能稱為家的,就只有這個長沙…其實我連自己是否在長沙出生都不知道,但我在這裡長大,好的、不好的經歷,都在這裡…我除了長沙,就一無所有,或許…並不是我愛長沙,而是除了長沙,就沒有值得我愛的事物了…」

「…辛苦你了。」





「那是因為你有不同的人生,才會覺得辛苦,對我來說,這就是人生,沒有什麼辛不辛苦…」

「……」

「其實…」

「我還以為已經說完了。」

「哈,怎麼可能,我的人生可不像你,豐富得很…」

「你怎麼知道我人生不及你豐富?」

「呵呵,你那麼年輕就死了,就算經歷再多,也沒法體會完整的人生歷程,幼年、少年、青年、壯年,再到老年…」





「你不也來不及老就死掉了?」

「但也起碼比你年長一倍有餘…」

「這倒是,那你原本想其實什麼?」

「這話,我從沒和任何人說過,總感覺不好意思,怕被別人恥笑,但現在不說出來,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或許會笑,但不會是恥笑,嗯…也說不定。」

「哈哈,你真老實…」

「欺騙一個將消逝之人沒有意思。」

「呼…對啊,反正,我都快要不存在,那就豁出去吧。其實…我很想當個真正的將軍…」





「就是這樣?有什麼好羞恥的?」

「你不懂…」

「…那你為什麼不去試?」

「早試過了,但像我這種沒有籍貫又身無分文的人,別說將軍,連參軍的資格也沒有…」

「…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出身官家的我,似乎說什麼都像諷刺…」

「哈哈,你願意聽,那就夠了…」

「呼——」

「怎麼了…?」

「其實…我也有個羞於告人的野心。」

「你肯說?」

「你肯聽?」

「當然,不過聽後會否恥笑,就說不定了…」

「去你的!」

「哈哈…」

「…唉,畢竟你也快消失,傳不出去的。」

「快說吧…」

「我想當皇帝。」

「……」

「但卻只想坐坐龍椅,俯瞰眾生,然後在麻煩事來前,拍拍屁股,把皇位傳給弟弟。」

「真不負責任…」

「沒錯,我就是只想當當,卻不想在政事上操心,更不想被那區區龍椅困住。」

「皇帝不是人人都想當嗎?有什麼好羞於告人?」

「有些位置,你離得越,越不能說出口,一來,是大逆之罪,二來…二來,或許是我太認真看待這事,所以更難以輕易將之宣之於口。」

「這我倒理解…」

「不過…一切都結束了,不自量力。」

「如果…你做了皇帝,會…封我當將軍嗎…?」

符沒有回答,只是對著區星笑,笑得比往常都誇張顯眼,因為區星或許已經聽不到,他的雙耳開始消散,雙眼也沒了一半,所以符只好用力地笑,希望區星能看到。

「當然會。」待區星完全飛散,符才用話語複述著答案,不是對區星說,而是對自己說。
「我其實以為就算當不了皇帝,也起碼能做個王的。」符繼續自語道。

「可是…完了,早就完了。」符雙眼泛紅,彷彿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已經死了,建功立業的野心已成泡影,更讓人難受的,是他還留下了一大團爛攤子。

符呆坐在地,望著天空,望著明月西沉,又看著旭日東升,萬事萬物,都在繼續存在,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只是再沒他的份了。

「算了。」符終於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笑著說道:「去看看吧,我曾經的目標。」

「反正我是亡魂,活人看我不見,我就去皇都坐坐龍椅吧!」符精神抖擻地說。

符邁開腳步,向北前進,但沒走兩步,又停下來,問道:「但,是去洛陽?還是長安?」

符稍稍想了想,然後再度踏上旅程:「先去洛陽,再到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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