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班時段,任天翔一行十多人到觀塘工廠區某大廈的室內派對場地舉行團隊活動,藉著下班時間放下職務的擔子,與同事們好好聯繫感情。這是公司的政策,各團隊每半年可舉辦一次團隊活動,賬單由公司負責。
 
他們一邊吃火鍋,一邊把公司事無大小的八卦從口中傾瀉而出,好像火山爆發一樣。十多人以大鍋子為中心,向外呈圓形坐下,任天翔夾在張永鴻以及曾穎琪中間。曾穎琪加入公司一年左右,年歲二十有三,五官端正,待人友善有禮。稚嫩的樣子以及流動在身邊的青春氣息,讓她背後一直不乏追捧的人。不過,她心坎中早已決定好人選。整個晚上,她藉口替手受了傷的任天翔添加飲料及食物。為了避嫌,她也為同樣為其他人服務,不過明眼人怎會看不出她的小技倆。
 
為免大家尷尬,任天翔只好一直假裝不知。
 
談話間,有人提起楊頌宜跟以往大廂徑庭的模樣。各人眾說紛云,有人說看見她出現在占卜店,有人說她想勾搭大老闆,有人說她是在催旺桃花,他們愈談愈激烈,唯獨任天翔一人緘口不語,臉掛淺淺一笑。其中一人詢問任天翔的看法。曾穎琪警覺地瞪起一雙圓滾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任天翔。
 
他輕描淡寫的說覺得她沒有甚麼兩樣,還是以往那個不服輸,有自信的女強人。張永鴻接著說,楊頌宜他們最近在為新的項目而苦惱,每晚都超時工作直至九時左右,而她本人更是無上限的工作至凌晨一、二時,翌日八時半準時到達公司繼續工作,週而復始。
 


任天翔反射性的瞥瞟手上的腕錶──晚上九時四十五。這個小動作逃不出張永鴻的雙眼,但他沒有說甚麼,繼續跟同事談天說地。
 
活動過後,眾人四散各自回家。張永鴻居於元朗,任天翔居於黃大仙,剛巧只有他兩人乘坐開往黃埔方向的地鐵。地鐵抵達黃大仙站,但任天翔沒有步出車箱,張鴻明知故問的問道任天翔為甚麼不下車。任天翔一臉厭棄的舉起一根中指。除了他倆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倆早已互相認識──不止於朋友,更是赴湯蹈火的關係。畢竟,讓同事知道他們是如此關係的話,難免讓人感到任天翔的決定或言語上帶有偏頗。
 
他們以前是同屆同系不同科的大學生,初次見面於大學迎新營,當時發生了一件趣事,令二人往後成為了密友。在某個午飯時段,張永鴻勾肩搭背坐在旁邊的人——剛巧是任天翔,胡謅是他的知己,請求他替自己購買食物。單純的任天翔於是一臉託異的照著他的說話辦,而張永鴻也一臉託異看著這個乖戾的家伙去替他購買食物。
 
彼此眼中的怪人,卻以此事為契機成為了往後密友。接著幾年,他倆一起住過宿舍,一起旅行,一起蹺課。他們是彼此在大學的第一個朋友,第一個知心朋友,至今依舊維持友好的關係。說話從不忌諱,但失落時必定在對方身後,即使知道朋友理虧,仍然槍口對外。
 
張永鴻大學畢業後在某物流公司任職兩年後便辭職,轉向攻讀電腦編碼相關的碩士課程。畢業後,機緣巧合之下,他前來此公司應徵軟體工程師,最後與任天翔成為同事。這解釋了為甚麼張永鴻在任天翔剛升職的時候會完全的信任他。
 


張鴻熟悉任天翔的脾性,自然也明暸看錶那小動作的含意。在列車行駛途中,任天翔詳盡的闡述當晚的事發經過。列車抵達美孚站,張鴻離開車箱前提議他買點蛋糕,哪有女人不喜愛甜食。車門緩緩關上,張鴻隔著車門玻璃臉對任天翔,在嘴唇上作出拉拉鍊的動作。
 
離開地鐵站,進入青衣城商場的時候,任天翔中途想起張永鴻的建議,於是轉向走到蛋糕店揀選蛋糕。面對眼花繚亂,五顏六色的各種蛋糕款式,任天翔駐足端詳、心亂如麻了好一陣子。如果買太多塊蛋糕,雖然會大大增加包含適合楊頌宜口味的機會,但動機未免過於明顯。相反,太保守的話,又不容易猜對她的口味。片刻苦思過後,任天翔提著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離開店鋪,裏邊裝載著檸檬及巧克力味道的兩小片蛋糕。
 
步出公司升降機,穿過好幾個已經不見人影、漆黑一片的部門,任天翔便抵達屬於自己部門的辨公室。只有楊頌宜座位前的電腦螢幕發出光芒,在遠處看來好像夜空中的螢火蟲,鮮明出眾。任天翔按下門口旁邊的開關,兩排電燈亮起,楊頌宜錯愕的抬起頭,瞥見站在大門旁邊的任天翔。
 
楊頌宜的心房倏忽不由自主加快速度噗通噗通的跳動。
 
「怎麼走回來了?」任天翔走過來,楊頌宜抑壓住不明所以的激動心情,裝作平靜的問道。
 


「有些緊急事情要處理。」任天翔用下襬的衣角擦擦鏡片,平和的回道。
 
「噢。」
 
頃間,楊頌宜受到些微失落感的來襲,旋即覺得奇怪,難道自己的內心在期待其他答案嗎?
 
「我剛巧買了蛋糕,妳要一塊嗎?」儘管在路途上,任天翔經已自言自語練習了許多遍,但到實戰的時候卻如骨鯁在喉,連一個單字也說不出口。
 
任天翔靈機一觸,將盒子放在桌子緣邊,期望她會察覺它的存在。
 
天意弄人,楊頌宜偏偏凝望著電腦陷入沉思,不時輸入文字,刪除後又再輸入,一而再,再而三重覆行為。有別於平常橫眉豎目、充滿自信,一雙柳眉緊皺、懊惱不已卻依舊清秀的貌容別有一番風味,任天翔一不小心看得出了神,立即搖了搖頭,保持清醒,免得讓她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就這樣,彼此一語不發,看似靜默地各忙各的工作。事實上,任天翔不時將眼珠轉到角落,快速偷瞄一下楊頌宜,又重新集中在電腦螢幕。同時,楊頌宜想找點話題跟他攀談幾句,卻又害怕突兀,以致無法專心工作。包圍在這種共處又怕打擾大家的氛圍,兩者兼有帶點尷尬又頗享受的矛盾心情。
 
「蛋糕不會壞掉嗎?」察覺到蛋糕存在的楊頌宜終於如任天翔所願,利用蛋糕打開話匣。


 
「我忘記了!妳⋯⋯也要一塊嗎?」
 
「可以嗎?」
 
「當然。」
 
「嘩!兩款都是我喜愛的口味呢!」在魚與熊掌的情況下,楊頌宜陷入選擇困難。
 
任天翔用叉子把蛋糕一分為二,將較大塊的放到楊頌宜跟前。兩人一邊品嚐著軟滑的口感,一邊談天說地。吃完了,便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累了,便找對方攀談兩句。旁邊的任天翔給予她安心踏實的感覺,好像即使遇到錯折或不平,他都會向自己伸出援手。同樣的感覺,要追溯到高中的時期。她記得,當時她對這種感覺是何等沉迷,但愈拼命追趕,偏偏愈追不上。每日以淚洗面的楊頌宜有一天突然醒覺,不再依靠男人,可靠的只有自己。
 
理性不停以過去的經歷提醒她,相信一個男人,是最愚笨的決定。但同時,她不能否認浸淫在安心的泉水裏實在令自己泰然。更重要的是,任天翔是唯一一個在創傷後可以提供安心感覺的男人。她心中忐忑的天秤無疑是傾向感性,只是,她這次不會再盲目一頭栽進去,而是逐步逐步審視、觀察這個男人。
 
由這晚開始,任天翔每個夜晚都故意留下來,陪伴楊頌宜加班。他知道楊頌宜自尊心強,幫助她並非上策。對於應付正常工作量游刃帶餘的她,留守在她旁邊默默給予支持已經足夠。有空餘時他們會一起吃晚飯;當楊頌宜忙得不可開交時,任天翔會買外賣給楊頌宜;當工作到零晨時份,他們下班後會特地走到長發廣場下方的熟食檔吃夜宵。楊頌宜胃口不大,所以二人會分享同一碗麵。心情不好的時候任天翔會替她買一碗暖呼呼的甜糖水,還會圍楊頌宜著耍寶、說笑話逗樂她。心情不錯的時候,任天翔會故意無事生非,找些無關痛癢的事取笑她。受不住的楊頌宜會反駁任天翔,迸發出不少無傷大雅的拌嘴。經過這一個月以來的相處,彼此變得更加熟稔,明暸大家的脾性,開始無話不談,甚至談私人事、理想、家庭等等。
 


在交流之中,他們在各自的心底裏都察覺到,兩人就像鎖頭與鑰匙的關係,只有合適的鑰匙才可以解開鎖頭。楊頌宜性格不易退讓,有主見愛作主,令稍有自尊的男人退避三舍。恰好任天翔的優點是度量大,不介意耍寶逗別人笑。看著別人笑得歡快,心中也會得意起來。因此,楊頌宜的個性對任天翔而言有如重拳打在棉花上。而任天翔也發現楊頌宜是個優點處處的女生,她思想成熟、有孝心、對朋友義不容辭、深愛下屬。雖然平常會責罵下屬,但暗地裏在高層面前還是會替他們說好話及背鍋子。
 
不過要燎原,不能只依靠一大片草原,還需要一點星星之火,而他們之間欠缺的,正正是那星星之火。任天翔的老毛病仍舊發作。平常人喜歡以輕捏、輕拍、輕打對方來增加身體接觸的機會,但任天翔非常懼怕這種小動作,彷似下一秒對方會撕開人皮露出底下的惡魔外表,嘲弄他還是那個自以為是、異想天開的小鬼。另一方面,楊頌宜雖然已經對任天翔放下戒心,但向來性格強悍嘴巴硬,假若由她率先示好,形勢上好像先是認輸了一樣。再說,她無法決定任天翔是否在追求她,抑或是經過那件事後成為止於談心的知己而以。對雙方而言,如果表了白的結果是負面的話,面子掉了事小,要抱著被掏空的靈魂在每天上班相對時假裝相安無事,這才是貨真價實的撕心裂肺。
 
眨眼間,迎來了十二中旬。楊頌宜的工作總算踏回正軌,密集式見面也因此結束。踏入聖誕月份,不少街道商鋪都裝飾得有節日氣氛。而每每下班回家,楊頌宜總會面對手機發呆,盼望著任天翔會傳訊息給她,邀請她約會,所以連好友的聚會日期都未能答覆。而另一邊廂,情況大同小異,任天翔手持手機,猶豫著要不要在聖誕節正日約會楊頌宜。
 
「如果我被她拒絕了或是她早就跟別人約好了,我豈不是很窘?」
 
「不要直接約會她, 先詢問一下當天她有沒有空。 」
 
「兩者有很大差別嗎?」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給我點勇氣。」
 
「但聖誕正日⋯⋯目的不會太明顯嗎?」


 
「不會吧,你裝作沒有約會,心態上當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兩個單身朋友共同渡過一天。」
 
「但⋯⋯如果她沒有空,我哪有下台階?」
 
「那你先問她聖誕節有沒有空⋯⋯」
 
任天翔陷入了循環的自問自答,在傳訊息的版面裏,雙手一動也不動,默默地呆視著「在線上」。
 
「他/她,會不會一直都在等我呢?」雖然身處異地,兩人卻萌生起一模一樣的念頭。
 
張永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過手機,並發出一個訊息。任天翔奪回手機,讀到已發出的訊息時不禁臉面剎白。
 
「你這種人就是要人推一把的。」張永鴻邊說道邊吃吃地竊笑。
 


電話的另一頭,接收者讀完訊息,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揚,眼睛也彎成兩道月牙,眼梢上揚,樣子甜滋滋的開始傻笑。
 
「二十五號晚,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