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來說,我是兩年沒見的人。對我而言,只是三天。
 
在這種時間差下,她能認出我嗎?
 
我是何常,你認得我嗎?我很想這樣開口。
 
佩盈雙目湛湛,正在等待。
 
她穿著白襯衫、灰色格子裙、白襪子和運動鞋,長得亭亭玉立。
 




一步一步,我來到她面前,看著她。
 
果然,更美了。
 
只是今天,我是帶著使命而來的。
 
「你話,你係我老豆……」佩盈開口,按著胸前的小獎狀。
 
「兩日前,你以前住既地方,發生左一場地震。」我皺眉頭,苦惱盡在心頭。
 




「我知道……我聽到收音機講,老豆返嗰間工廠冧左。」佩盈說,有點情緒,「收音機話係放工時間之後先地震,死傷比預期少,但未知具體傷亡數字。老豆答應左我話今日一定會黎,佢黎唔到既話……係咪即係……」
 
「你爸爸一向好勤力,嗰日……佢有加班。」我遺憾地說。
 
「我去搵佢,結果同佢一齊遭遇地震。」我說,用包繃帶的左手,拿下帽子,露出左手和額頭的包紮,「係瓦礫堆下面,我同佢一齊度過左一段時間。」
 
「不過我受既係輕傷,佢……唔同。」我面露難色,再次戴上帽子。
 
「一開始,佢已經不停失血。」我想詳細說明,眼睛不知道望哪裡,總是有淚。
 




「佢係咪唔會黎?」佩盈突然問。
 
我閉眼,點頭,「佢黎唔到。」
 
「咁我去搵佢!」佩盈硬朗地說。
 
「哪怕佢已經……面目全非?」我立即問。
 
「冇錯。」她說。
 
說罷,她掠過了我,往校門走去。
 
我的禮物還沒有給她,我背了很久的話,還沒說出口。
 
我想叫住她,可是她已走到草地的人群中,還被媽媽和繼父發現。




 
「佩盈,過黎丫,介紹一個人比你認識。」媽媽招手,旁邊是一位英偉的叔叔,像個創業家似的。
 
佩盈聽見了,在校門前停了步。
 
我慢慢走近,站在她的身旁。
 
「我有車,可以載你去。」我說,「但你要先同阿媽講聲,費事你失左蹤,佢走去報警。」
 
然後佩盈向媽媽走去。
 
明月姐一身記者裝扮,穿卡其色長褲,還戴了一副銀框眼鏡。
 
「你幾時買左眼鏡?有度數架?」我問。
 




「冇度數,琴日行街買既。」明月姐回答,又問,「你份禮物點?」
 
「仲係度。」我摸著褲袋。
 
在昏暗的環境下,我用腳勾了鄭健的女裝皮革手套過來,心想他不行了的話,我要帶一份遺物過去。
 
「你偷左護士縫針用既線,係車度咁辛苦縫埋對手套,都唔送比人?」明月姐問,「定係,佢根本唔認得你?」
 
「我唔想,同你講野。」我說完,便走向佩盈,聽聽母女的對話。
 
踏著灰色草地,鞋子一步,一步,走近佩盈的身後。
 
最後,停在她的影子前。
 
「佩盈你講緊乜野?」媽媽意想不到,激動了一下,耳珠的吊墜耳環搖了搖。




 
「我話,我要去搵老豆。」佩盈說,硬了心腸,「依加就去。」
 
「我地準備左個畢業派對,比你同班同學仔,你唔黎,會好掃興。」創業家叔叔禮貌地說。
 
「我地既家事,唔關你事。」佩盈指罵。
 
「邊個教你咁冇禮貌?」繼父嚴肅地說,終於說話了。
 
佩盈默不作聲。
 
看著三個長輩,去逼一個十八歲的佩盈——
 
「你係咪唔乖喇?」媽媽問,要抓佩盈的手。
 




佩盈一手甩開,「視乎咩叫做『乖』啦。」
 
「係咪學院教到你咁壞架?」繼父生氣,看看四周。
 
「今日我畢業喇。」佩盈說,盯著繼父、親母,「今日,我畢業喇。」
 
「讀左兩年,今日我畢業喇。」佩盈吸一下新鮮空氣,舒暢一下。
 
含淚微笑,泛起小酒窩。
 
今天,她從學院畢業,也從乖女畢業了。
 
我站在她影子之外,到底看了什麼?我是看到一個遲來的青春期,一個頂撞家長的叛逆少女嗎?
 
還是看到一個少女,作出了命運的選擇?
 
她的影子慢慢覆蓋了我的鞋。
 
「行得。」她說。
 
便錯過了我,走去校門。
 
本來我還以為需要幫忙,結果,卻是這樣。
 
我不禁微笑。
 
微風吹過,我按著頭上的黑帽子。
 
接著我比她更快,去到私家車前。
 
明月姐開門,坐到駕駛座。
 
我準備開前面的車門,卻開不了。
 
「後面啦,醒目仔。」明月姐單眼,用姆指指著後座。
 
「咔——」我開了後座的車門,用手護頭,讓佩盈進去。
 
看著她的媽媽追出來。
 
我也擠進車裡,順手關上車門,「合——」
 
「開車。」我和佩盈一起說。
 
「我唔係司機。」明月姐回頭吐槽,戴上安全帶。
 
私家車一退,一轉,進入馬路中。
 
不久,就進入了公路,開始了全速前進。
 
明月姐在前面駕駛,偶爾會從後視鏡看我們。
 
風景仍然是滿天烏雲、不停倒退的黑色樹木和路牌。
 
只是我的旁邊,多了一個佩盈。
 
她靜默看著窗外,我不時看著她。
 
這個彩色的少女,我愈看愈覺得吸引。
 
在長途的車程中,面向車窗,她無聲地忍過淚,學會了堅強。
 
我想起鄭健想給女兒的一句:「今天是你的畢業禮,但人生的課還沒完。」
 
私家車駛到有樹蔭的一段公路,佩盈睡著了,手上仍然拿著小獎狀。
 
我的肩膀已經準備好,很可靠的。
 
結果等了很久,她還是沒有靠下來,我不知不覺跟著睡了。
 
數小時後,她從熟睡中醒來,是從我的肩膀醒來的。
 
我按按額頭,讓自己醒醒。
 
私家車停在醫院前方,明月姐叫醒我們。
 
「你地就精神啦,咁好瞓。我……我,呵……欠。」明月姐打個大呵欠。
 
「點解要黎醫院?」佩盈問,顧不了儀容。
 
「小姐,探病梗係要黎醫院。」明月姐說,看看手錶,「不過探病時間得返三分鐘。」
 
她再回頭看我們,「你地可能要跑。」
 
佩盈一臉不惑地看著我。
 
「我話佢黎唔到,冇話佢死左。」我說。
 
「仲有兩分半鐘。」明月姐說。
 
於是,我和佩盈再一次,跑了起來。
 
從馬路跑向醫院。
 
這時候,她問了一個問題,「我地以前係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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