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留下的遺憾,能否由下一代彌補?

今日是元宵佳節,楊天鳴和張逸抵達杭州城時,人們正在張燈結綵,準備盛會。

「師傅,今晚會有燈會吧?那一定好看極了!」

「你這樣說也不過是想我讓你去玩而已吧,你以為我看不穿你心意嗎?」

「才玩一日而已,我們又不趕時間,為甚麼不能呢?」





楊天鳴微微一笑,「師傅今晚有事做,你今晚拿這些銀兩去玩吧!不過可別玩得太放肆,惹上麻煩了!」

楊天鳴早知徒兒生性愛玩,一定不肯錯過這個盛會,要是不讓他玩說不定還會鬧別扭呢。

碰巧今晚有事,沒空管他,便由他放肆一日,讓他玩耍亂逛。

「好耶!」

張逸聽得師傅允許他遊玩,高興得跳了起來,連忙稱是,生怕師傅反口。他近來練武甚勤,頗有進境,楊天鳴倒也不慮。







晚上,張逸別過師傅後,便急忙來到街上。一向隨師傅奔走於城填鄉野的他,幾時有空參加過這種年度盛事?

張逸到了燈會,便即歡呼起來。整條街都結滿了不同顏色的燈,燈色璀璨,錦繡繽紛,照得如同白晝。

燈飾隨風飄搖,如同星光般閃爍,抬頭一望,就見到滿天星斗輕輕搖曳。

街上行人比白晝更多,有小販在擺賣着不同小吃、飾物、玩偶,張逸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又買了個小玩偶把玩,難得師傅容許他玩耍,他怎肯放棄這個機會。





看完了這邊的燈飾,他又到別處亂逛。這街上彷彿有着無窮的樂趣般,他逛了一個多時辰還未走完。

走了一會,他看見一群小伙子正在玩耍,便想過去湊個熱鬧。

「你知道嗎?我是趁我爹沒留神偷走出來的,厲害吧?」

那為首的大男孩一臉得意的樣子,眾人隨即起哄。

「他一分銀子也沒有留給我,你看這裏多麼多好玩的物事,要是沒銀子花豈不是很掃興?」

「大哥說得對!有銀子一起花,這才叫兄弟嘛!」

「可是啊,我們的銀子花光了,怎麼辦呢?」

「嘿,這邊的小姑娘,你穿得這麼漂亮,身上不會沒帶銀子吧?」





眾人望向側邊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衣飾華麗,年紀更小,看來跟他們不是一伙的,閃閃縮縮的露出怯意。

「你……你是誰?我為甚麼要給你。」

「那即是說有啦?年紀輕輕哪能學得如此沒義氣的,快拿來!我來教你該如何對待朋友。」往她頭上一取,拿了支髮釵出來,珠光閃閃,竟是價值不菲。

「嘻嘻,我們當了這支釵,可換得不少銀兩了!」

「不愧是大哥!當了它!」

「不要!那是我娘親送的……」

那大男孩拿着釵向她面前亂揮,那女孩生怕劃傷,哪裏敢搶回?





「喂!那邊的大男孩,我這裏有更值錢的東西,你可要嗎?」

張逸笑嘻嘻的走過來,右手從袋裏探出一顆珍珠,竟有他半個手掌這麼大,那小伙子們眼都瞪得大大的。

「這才叫好兄弟嘛!好,拿來!」

「慢着,先別急,我先跟你玩個小遊戲。」將珍珠從右手交到左手,雙手拳握,向那大男孩道:「珍珠在哪裏?猜得中就給你!」

那大男孩面色一沉,就像張逸把他當成傻子般,不耐煩道:「在這裏!」

張逸笑了笑,緩緩打開左手,道:「沒有!」

那大男孩怒道:「你是在耍我嗎?」握起拳頭,就要打他。

張逸右手打開,仍是甚麼也沒有。





那男孩一愕,張逸嘻嘻一笑,道:「珍珠不就在你那兒嗎?」伸手在那大男孩頸後一探,竟摸出了那顆珍珠。

「厲害!你是如何變出來的?」眾人見他變回了珍珠,連忙拍手叫好。就在這時,張逸以極快的手法拍了拍那男孩頸邊,那男孩怎料到他突然出手,身子迅即一僵,不能動彈。

他們見那大男孩一動不動的,以為他嚇呆了,過去拍他:「大哥,你怎麼了?」

那男孩被他一拍,竟向前仆倒,撞斷了兩顆牙齒。

「怎,怎麼會……他中了法術!」

張逸拿回男孩手上的髮釵,隨即拉住女孩的手,道:「快走!」

其中一人看清那男孩的模樣,叫道:「是……是點穴!」





眾人向來只聞其名,幾時見過這種手法?這才敢去追他,只是張逸早走得不見了。



轉了幾條街,張逸見無人追來,才喘着氣停下,想起剛才那男孩的蠢相,便即大笑。

那女孩想也來不及想,便即被他拖着逃去,這時聽得他大笑,才回過神來,跟他一起大笑。

張逸將那髮釵交回給女孩,便在一棵樹下坐下,那女孩生怕弄髒衣服,只在旁邊站着。

張逸回過氣來,說道:「我叫張逸,你呢?」

那女孩望了望他,細聲道:「我叫林心蘭。」

「你怎麼會跟他們在一起?」

「我……我本來是跟着我娘和春語姨過來的,我嚷着要吃燒餅,春語姨便陪我去買,怎知道我們不小心失散了。我沿着那條街去找她,卻找不着,那群男孩卻不知怎的跟上來了。」

她說着說着,眼睛紅紅的,看着又要再哭。張逸歎了口氣,拿她沒辦法,四下看了看,撿了枝樹枝,說:「看着看着。」把樹枝折斷了,把斷枝放到掌心中,輕輕一吹,掌心一開,竟然變了朵蘭花出來。張逸把蘭花交給林心蘭,道:「不要哭,這朵送你。」

林心蘭看得破渧為笑,拍手叫好,問:「你是如何做到的?教我教我!」

張逸「嘻嘻」笑了笑:「那是秘密,可不能告訴你。這些都是我爹爹教我的,他最擅長玩這種把戲的了。」

林心蘭嘟起嘴來,十分失望,又問道:「那你拍停男孩也是戲法了?」

張逸得意道:「那叫點穴,是上乘的武功。不過我才剛學,只會拍後頸的那處穴道,要是他有了防備可就用不着了。我故意耍珍珠的戲法,就是要騙過他。怎麼樣?我的演技不錯吧?」

林心蘭好像對武功沒甚麼興趣,張逸講得眉飛色舞,卻見她沒甚麼反應,感覺有點失望。

她又問道:「那麼珍珠呢?你是把它變出來的嗎?」

張逸不懷好意的笑道:「哈,那是我從街頭的珠寶店中借回來的。」

「是怎樣借的?」

「就是走進店裏,順手牽羊的摸過來啊。」

「那不就是偷嗎?你怎能做這種事!」

「別喊那麼大聲,我有說過不還嗎?這玩意拿來看看是好,要藏着我可不願。我保證明日之前完完整整的還去,他又沒損失,怎能算偷?」

「可是……」林心蘭楞着頭想着,好像有點不對,卻又不知錯在哪裏。張逸怕被她煩住,連忙轉過話題:「你現在如何,要去找你娘嗎?」

林心蘭驀地驚覺,叫道:「對了,我要找娘親,她可擔心極了。」

張逸道:「我陪你去找她吧,你這麼一個女孩走在街上可危險得很。」

林心蘭不服氣,明明他也只比自己沒大幾歲,不過只在心裏納悶,沒說出口。



楊天鳴靜靜的站在街上一隅,就如一幢石像般,熱鬧的燈會與他形成強烈的對比。

「現在的燈會可比往昔更加繁盛了。」

他長年奔波勞碌,已有好幾年沒參加過元宵燈會了,如今重臨,頗感概歎。

街上變得更是熱鬧了。姑娘們、公子們都都徘徊在街上,結伴欣賞燈飾,四周樂聲起伏,更添興興致。

他卻全不在意這些。他正在凝視一個人。

那人站在燈會遠處一條僻靜的橋上,倚着橋欄幽幽的賞着河色。

燈飾的光采照在河上,映出一道道幻影,偶爾被一道波紋打亂了,又慢慢回復了模糊的姿態。

另一邊喧鬧的人聲與她隔絕,如同兩個世界,剛才眩目亂耳之景就如夢境一般。

楊天鳴一看到她的背影,就馬上認出了她。

他已有十年多沒見過她了,可是她的背影,仍像是十年前那般熟悉。

十年過去,她似乎長得更成熟、更秀麗了,可是那體態、那散發出來的氣質,仍是如十年前一般。

彷彿已可以想像到她轉過身來,那低眉淺笑、輕嗔薄怒的模樣。

她抬起頭撒嬌的姿態,他還是歷歷在目。

她妙目流盼的眼波,仍能教他醉心。

甚至她倒在他懷中留下的溫暖,至今仍未散去。

可是十年過去,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嬌小的姑娘了。

「只看一眼便好。」

他沒打算與她相會,像這樣遠遠的望着,他已心滿意足。

那人好像感覺到有人在望着她似的,緩緩轉過身來。

她的姿態仍是那麼優美輕柔,楊天鳴想閃身離去,雙腿卻不聽使喚的站着。

她看到他了,臉上先是一陣驚異,隨即變成溫馨的笑,接着又露出悲哀的神情。

她的眼神有着千萬種的感情,連他也猜不透她在想甚麼。

十年沒見了,他們終於又再相會。

她默默看着他好一會,最終歎了一口氣,輕輕道:「好久不見了,楊……楊大哥。」

楊天鳴心頭一陣酸楚,答道:「你好啊,林夫人。」

楊天鳴從沒想過會與她見着,如今也不知該說甚麼,只呆呆的站着。

林夫人望着他,噗嗤一笑,道:「十年沒見了,你的呆相仍是沒變。」

楊天鳴也笑了,道:「你也沒變呢,依舊是那麼年輕。」

林夫人點了點頭,以示謝意,道:「這十年來,你過得好嗎?可有找妻子了?」

楊天鳴啞然笑道:「還沒有呢,我們這些江湖人,過得了今天也不知明天如何,哪敢娶個妻子叫她擔心。」

他至今仍未婚娶的原因,又怎能說出口。

林夫人道:「你啊,總是這麼吊兒郎當,從來不顧自己的。你年紀也不輕了,就該找個人管管你,教你學會負起責任。」

楊天鳴以微笑代答,問道:「你呢?你丈夫對你可好?」

林夫人道:「他對我很好,總是在照顧我,我很感激他。」

遠處的人忽然歡呼起來,該是有甚麼精采的表演。

楊天鳴歎道:「這年的元宵辦得比往昔更精采了。」

林夫人接口道:「是啊,比那年我們一同去逛的那次熱鬧多了。」

楊天鳴問:「你怎麼不去燈會看看呢?這樣的節目錯過了豈不是很可惜。」

林夫人微微一笑:「不了,我還是比較喜歡幽靜的地方。」

她仍然是她,一點沒變。

那個喜歡站在僻靜處,默默傾聽自然的她。

那年他們一起在山上共度的一夜,那稀微的星光、柔細的風聲,不知她還記得嗎?要是那一夜,他答應了她的話……

想到這裏,楊天鳴的心又揪了一下,連忙別過面,望向河中。

夜更深了,花燈也逐個熄滅,河上忽明忽暗,更顯蕭索。

「你這幾年過得快活嗎?可有掛念從前的日子?」

這是楊天鳴一直想知道的事,他猶疑了很久,終於說了出來。

林夫人沒答話,楊天鳴背對着她,也不知她有何表情。

「要是當初我沒有走這條路的話,會不會……」

「別再說了,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人能夠重頭再來的。」

林夫人也背向着他,眼角泛起了一點淚光。

這些年來,她一直惗記着他。

他一直在她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

她原以為他走了,便會漸漸在她生命中消失,感情連帶記憶一同磨滅。

她已經有丈夫、有女兒了,她該忘記過去,向前看。

可是他一回來,心頭泛起的激動依舊沒減。

她望見他時,心中的喜悅激動,竟是婚後從未有過的。

她平凡的生活又再次被擾亂了。

喜悅和悲哀互相交雜,她心中前所未有的混亂,兩人就這樣背對着默默的望着河中。



「小姐,不好了!」

兩人同時轉過身來,那侍女見到楊天鳴,愣了一愣,訝然道:「楊……楊大哥?你怎麼在這裏?」

楊天鳴拱一拱手,淡淡道:「好久不見了,春語姐。」

「你這麼急,找我甚麼事?」

「小……小蘭不見了!」

林夫人一驚,問:「你怎麼跟她走失的?」

春語怯懦的把整件事說過一遍,楊天鳴站在一旁,卻是甚麼也聽不入耳。

看見林夫人如此的慌張,楊天鳴已料到小蘭是她女兒了,心中如同被雷轟中一般。

林夫人成婚十年,早就生兒育女了,他早就猜想得到。

可是親耳聽見這事實,仍是教他難以接受。

不知道她女兒可會像她嗎?

要是這是他的女兒……

林夫人無助的望着他,將他從震撼中帶回現實,他也知道林夫人的心意,便鄭重地點了點頭。

林夫人得他答應,鬆了一口氣,竟感覺到久遺又熟悉的安全感。



夜已漸深,燈會的人流也開始散去了。

可是街上一隅竟仍十分熱鬧,人群重重堆疊,圍成一個中心。

中心三個壯漢,竟在與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交手。

那三個壯漢面相兇狠,孔武壯碩,揮拳霍霍,卻制服不了一個小子。

每逢拳腳揮到那小子身旁時,總是被他稍稍避過,反過來被他一掌截擊。

眾人見到這小子如此神勇,紛紛喝采。

「天河幫那群人平時作威作福,如今卻連一個小子也打不贏!」

「中間那個禿頭的還說是副舵主呢!哈,又吃了一巴掌!」

天河幫那三人碰了一面子灰,攻勢更是威猛。

那小子有着身手敏捷的優勢,卻始終不肯移動身位。

他正在擋着身後的一個小女孩,那女孩掩着面,不敢張望。

那副舵主似乎看穿他的心意,不再盲攻,打了下眼色,兩人出手纏住那小子,剩下那個竟伸手去搶那女孩。

那小子喝道:「卑鄙小人!」後腿一伸,竟將那人踢飛。

可是這麼一踢,下盤當即露了破綻,腰間隨即中了一拳。

那小子吃痛,退了一步,出手卻絲毫未減。

「嘻嘻,就這樣打下去,我看他撐得了多久!」

那三人似乎找到了戰勝之法,排成陣勢,與他纏鬥。



楊天鳴趕到時,張逸已快堅持不住了,冷汗直流,出手已不成章法。

楊天鳴「呸」了一聲,道:「就這麼幾個下三濫的莽漢,你也應付不了嗎?」

張逸一聽師傅已到,信心大增,漸漸穩住了守勢。

「八荒劍法忘記了嗎?將它融入到掌法之中,再來十個敵人也不是你的對手!」

「禦以生勢,導以成流,斂晦而得先手,取勢而平八荒!攻小腿,肩膀,擋手背,守眉心,對,就是這裏!」

楊天鳴就這樣一招一招的在旁出口指導,那三個壯漢幾次想出招,卻總是被張逸取到先手,只能回防守禦,竟無還擊之力。

那副舵主氣不過,決定憑着身軀優勢與他硬碰,怎料張逸總是看穿他心意,攻他關要之處解圍,連想完整出完一招也不行。

「混帳,怎麼每次總是差那一點……哎呀!」

張逸越打越是起勁,打到後來已像是在戲弄那三人一般。

楊天鳴見他們已全被張逸牽制住,再無勝算,便大喝道:「還不肯走嗎?是不是要被這小子踢得屁滾尿流才懂得滾?」

那副舵主自知今日已輸得一敗塗地,只得憤然道:「我們走!」

張逸打得興起,還想追打,楊天鳴「唔」了一聲,張逸只得失望退回。



林心蘭聽那三人敗走,才敢張開眼睛,一看便見到了林夫人,哭道:「娘!」倒入母親懷中。

林夫人安慰道:「沒事了,壞人已經走了。」

楊天鳴見她母子二人重逢,心中倒是一陣溫馨:「她已經很幸福了,我甚麼都不要,只要祝福她們平安喜樂就好。」

張逸見到師傅,笑嘻嘻地走到身邊,道:「師傅,我的功夫還練得不錯吧!」

楊天鳴望着他,微笑道:「掌法還算純熟,可是你急於求成,沒看清楚形勢,總是錯過時機。我不是叫你別玩得得意忘形,惹上麻煩嗎?」

張逸抓抓腦袋兒,辯道:「我可是在救人呢。那個女孩迷了路,被大男孩欺負,我將她救出來,那些大男孩便叫來了幫手。我還怕師傅你怪責,想先逃呢,他們卻死要纏住我。」

楊天鳴點頭,表示嘉許,轉而望向林夫人的女兒,心中歎道:「那真是命運的安排,竟教逸兒遇上了她的女兒。」

林夫人也正好望過來,問:「這位男孩是……」

楊天鳴微笑答:「他叫張逸,是我一位好朋友的兒子,我受他爹拜託,收了他當徒弟。」

林夫人張大眼睛,似有所思道:「姓張的?難道他是……」楊天鳴點了點頭。

林心蘭這時停了啜泣,林夫人拍了拍她的頭,道:「這位張大哥剛才救了你呢,你過去道謝吧。」

林心蘭點了點頭,走到張逸面前,道:「謝謝你。」

張逸漲紅了臉,不知怎麼回應,懦道:「不……不用。」

林心蘭取下頭上的鳳釵,遞給張逸,道:「我最喜歡這支釵了,送給你。」

張逸望了望師傅,楊天鳴點頭允許,張逸便收下了:「多謝。」

林心蘭轉身走去,張逸望着她的背影,忽道:「我們下趟再一起玩吧!」

林心蘭轉過身來,展顏笑道:「嗯!」



楊天鳴望着張逸,隱約見到自己的影子。

或許這就是緣份吧,他們這一代完成不了的心願,就讓下一代去彌補。

二人對望相笑,心中都想起了同一個念頭。

埋藏多年的遺憾,彷彿都在這元夕夜裏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