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刺客有了家室的顧慮,還能否如此灑脫地赴死?

點點鮮紅的血自劍鋒流下,滴在地上,漸漸凝結成血漿。

一名粗豪漢子站立在大廳的門口,身上帶着幾道傷痕,身軀微躬,緩緩喘氣,顯得傷勢不輕。他手中的劍緊握得微微顫動,可是他的眼神卻帶着殺意,像一隻負了傷的野獸,比平日更叫人心驚!

他身後現出一條血路,路旁躺着數條屍身,鮮血仍自創口泄出,顯是剛死不久,面上僵硬地露出驚懼的表情。

光是這頭野獸的殺氣,就足以嚇破眾人的膽!





大廳上卻有一人沒有被他的殺氣所震懾。那人坐在正中央,衣着華貴,神情閒雅,微微帶笑的看着那漢子,竟像是沒有看見那人是如何硬闖進來的。

那豪漢見他如似氣定神閒,倒也出乎意外,但這驚訝也只維持了一瞬間,隨即喊道:「你可是沈齡之子沈儀?」

「在下正是。」

那豪漢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徒地銳利起來,彷彿眼前只看到那一人而已,凜然道:「在下郭嵩,現奉主公的命,前來取你性命!」

「是齊桓派你來的吧?出師總得有名,你且說說我何以罪該致死?」





「宋嶺乃的我主公世代管轄之地,當日你以巧計騙得此地,今日該把這筆債還了!」

「這片土地是先主當日託付予我的,如今他兒子如此不肖,若叫他管治這地,豈不教辜負了先主的血汗?」

「後主不肖,先主遺臣理當輔助其執政,如今你擅取主公的權位而自立,可有將先主放在眼內?」不再聽沈儀辯駁,便提劍前奔,往他刺去。

沈儀驀地收起笑容,正色道:「世人皆說郭嵩以信義傳世,原來只是言過其實!」

「臨死之人,還敢大放厥詞!」





「你今日一死,誰來照顧家室?」

「我父早死,母親三年前亦不幸身故,現在正是孑然一身,無所顧慮,才能夠慷慨就義!」

這句話說得浩浩蕩蕩,豪氣干雲,大有當年聶政捨身取義的風範。

沈儀似笑非笑道:「那麼秦家的小故娘呢?」郭嵩一聽,心中驀地一跳,腳步也停了下來。

「她也是孤身一人,難道就不需要別人照顧嗎?」

郭嵩失聲道:「你怎麼知道她的事?」

沈儀換了個坐姿,緩緩道:「郭嵩,字太平,生於戊戌年三月,父為郭宏,母為陳氏,幼居三竹村,師承近親郭嚴,用的是祖傳破竹劍法,成年後受齊桓重用,成為其家臣……」

郭嵩聽他將自己身世詳細道出,而且還毫無錯漏,更是吃驚。沈儀沒有望他,托腮道:「三竹村好像還有一户鄰居,與你家世代交好,那鄰居養了一個小女孩,名叫小紅,不知她如今怎麼了?」





郭嵩聽得小紅這名字,心中隨即浮起一段回憶,可是這段回憶帶來的不是甜蜜,而是無盡的悲哀。

「她早就死了!」

「如果我說她沒有死呢?」

「怎麼?你知道她在那裏?」

「不用急,我且說個故事給你聽吧。」

「從前有一家姓秦的人住在三竹村,那家人生了個女兒,生活可說是無憂無慮。可是有一天,他們的國君忽然說要打仗,父親被拉了伕上戰場,竟然一去不回,從此再無音訊。

「母親傷心欲絕,本想尋死,卻見女兒還只十來歲,怎能捨得拋卻了她,只好含辛茹苦地將她養大。可是她這麼一個弱質女子,如何覓得生計?積蓄用盡,只好去投靠宋嶺的親戚。誰知才剛走出三竹村,就遇上了強盜。」





郭嵩自然知道這前半段故事,急道:「之後怎樣?」

沈儀看到郭嵩這急切的神色,淡淡一笑,道:「母親雖然逃不開強盜的殺手,可是她女兒卻機靈得很,趁強盜不為意逃了出去。她這麼一個小孩也不知怎捱得過去,竟能走到宋嶺這邊,遇上了我。我見她如此孤苦無援,便將她納了回宮。」

「你若是對她做過了甚麼,今日我教你死無全屍!」

「我宮中佳麗上百,又怎麼會看上這麼一個小丫頭?我只不過將她納作下人而已,也沒有叫她吃甚麼苦頭。」

沈儀見郭嵩仍是怒目而視,知他不信,便拍了兩下手,叫道:「傳秦小紅!」

只見他身後暗門打開,一名女子自門後細步而出,穿着淡綠衣裳,面容俏麗,卻依稀有着兒時的稚氣。

她胸膛微微起伏,頭低低垂下,顯是有點害怕,不敢張望,所以還未看到郭嵩。郭嵩卻已認出了她,這不就是他相思已久,旦夕未忘的紅顏嗎?衝口叫道:「小紅!」淚水似已盈滿了眼眶。

小紅聽到似曾相悉的聲音,抬頭一看,見到廳前一人垂劍站立,正在含情脈脈的看着她,便即認出了他,問道:「郭大哥,是你嗎?」郭嵩微微點頭,答道:「你沒有事,太好了!」





小紅嚶嚀一聲,淚水也跟着流了出來,急步走到郭嵩身前,兩人緊緊相擁,許多往昔相處時的回憶立時浮現,二人像是回到了三竹村,郭嵩在庭中練着劍,小紅坐在涼亭中,一邊側頭看着他,一邊輕輕哼着歌……

「你知道你失蹤之後,我曾不眠不休找了你三年嗎?原來你到了宮中,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我就一直在這裏等着。」

兩人都沉醉在甜蜜的時光裏,天下間就剩下他們兩人。

忽聽得沈儀「咳咳」兩聲,兩人才從甜密中回過神來,沈儀道:「如今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了?齊桓這小子,他父親才留給他這丁點的轄地,卻連三竹村這小地方也管不好,秦姑娘兩親亡故不也是因他而起嗎?你還要為這昏君辦事?能人當為明君所用,你若肯為我辦事,為百姓謀福,才是所謂的道義!」

郭嵩吞了吞口水,不知如何答覆,沈儀之說確是有理,但他又豈能欺君叛主?沉聲道:「我本只是個市井之徒,鄙陋不文,主公卻賞識重用我,待我以國士之禮,我豈能辜負他的寄望,當個背信棄義之人!」

小紅一聽,雙眼漸漸紅腫,一行淚水自眼角流出,看來今日之仇是不能化解的了!





沈儀無奈地搖了搖頭,想不到郭嵩忠君之念竟如此頑固,只好使出下策,伸手揮了一揮,叫道:「現身吧。」

大廳中原只他們三人,忽地樑上、窗外、門外現出十來個黑衣人,個個勁裝結束,身佩利刀,身法奇快,不一會兒已將郭秦二人重重包圍。

沈儀自然早有準備,才能如此毫無顧慮的與郭嵩對峙,既然郭嵩不肯歸順,只好脅逼了,「如今這情況想來你也無法行刺得手了,既然你不肯為我辦事,與其白白送去性命,倒不如帶小紅遠走,不再管這江湖紛爭,豈不更好?」

郭嵩閉口不說,內心卻是在不斷交戰,沈儀也不禁緊張起來:郭嵩能歸順自然最好,再不然退隱江湖也能俠義為民,但若是他想不開,執意送死,那社稷可就從此失去一個人才了!

大廳上靜了好一會兒,忽聽郭嵩歎了一口氣,沈儀大喜,郭嵩卻隨即嘶聲長嘯!

嘯聲震耳欲聾,久久不絕,屋上瓦片微微震動,竟有山崩地裂之勢!

黑衣人為他嘯聲一震,不自覺退後了幾步,連劍也握不穩了,就在這時,郭嵩閃電般出手,破竹劍法橫撼直劈,刺擊如風,當真有如破竹,所向披靡!好幾人還未反應得及,已被他刺倒了!

剩下的黑衣人回過神來,叫道:「大伙一齊上!」數把劍同時向郭崇攻來!

郭崇卻毫不畏懼,大喝一聲,手臂似有千斤之力,振臂一揮,幾把劍都被他一下砍斷了!

沈儀剛才見郭嵩被精銳劍士包圍,似有絕對的優勢,豈知還是低估了他的實力,竟還是無法制服他!慌張同時,也暗自欽佩:「果真是國士無雙!齊桓得他,確是有眼光!」

嘯聲的回音還未消絕,廳上的打鬥卻已結束了!沈儀正想起身離去時,廳中暗道已被郭嵩擋住了,回頭望去,十來名黑衣人雖未死絕,但剩下的已受重傷,不能再起!郭嵩顯然也受了幾道重創,汗衣已全被染紅,形相更是駭人。他以劍作拐支撐着身軀,血色的雙眼仍離不開沈儀。

沈儀無奈地笑了笑,歎道:「想不到我竟算漏了這着……」自知生還無望,只好閉目待死。

郭嵩面無表情,緩緩舉劍,正要下手,卻聽一人叫道:「且慢!」撲到沈儀身前,隔開了劍,正是小紅。

郭嵩看見了她,死灰的眼睛終於有了點生氣,柔聲道:「讓開。」小紅哭道:「若不是他給我衣食,我早就餓死街頭了,我豈能眼白白看着我的恩人為人所殺?」

小紅的淚水滾滾的不住流下,郭嵩靜靜望着她,手中的劍開始顫抖。

沈儀靜靜的聽着,心中歎了口氣,這究竟是天意弄人,還是只是被人無謂的枷鎖所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