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倦透了一雙腿,再無法提起,身體像被燒滾般炙熱,喉嚨也快乾到裂開,整個人軟攤在地,眼前模糊,是夜黑?是汗?是血?還是雪?或許全是。我想伸手去抺,卻只感覺麻痺,抑或是斷了,不能斷定。才意會到或者已用盡最後一分精力,然後我意識到死亡的影子又遮蔽著我,是出發之後的第三次,它又再次臨近於眼前。來到這裡,門之前,再難承受滿身的酸痛,不爭氣地累躺於雪地之上。

從旅程開始,都在黑暗的迷霧中摸索,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兒,要往何方,終點永遠躲在漆黑的背面,或被厚厚的積雪埋住,或像浪聲中的一個原音,如此這般無法掌握,彷彿再努力追尋也是徒然,放棄的念頭像誘惑者不住在挑逗,無時無刻在問自己:還要走下去嗎?究竟要走到何時?

鴟鳥又再尖叫,努力地告之我門就在附近,我沒力氣地發出微弱的怒吼,意思是:很吵耳,不要煩我,我知道重要,但現在已筋疲力盡,需要休息一會。牠沒有理會,繼續急著在尖聲高叫,煩得我惱了,想拍打牠、趕走牠,但沒氣力,唯有由得牠亂叫。

實在也多得這位黑色的旅伴。旅程剛出發時,四周漆黑一片,茫無頭緒不知如何是好,驟然聽見牠的呼嘯,就一路跟著牠的叫聲一步步走。我也曾經猶豫,試過偏要向相反的方向走,可過不了多久,又會聽到牠的鳴叫,像在提示我要跟著牠,才確信牠必是眾神派來引路的使者,這聽起來相當不可思議,沒有人能夠想像,只憑盲目的信任來推進的旅程是多麼奇妙、困惑、驚險和神秘,但我終究憑藉這番來歷不明的信念和自己的力量一直走,途中不知經過幾多個山谷,幾多片森林,跨過多少雪地和冰川,受過多少不知名的蟲獸襲擊,終於行走至此來到門的前面。

我唯有向牠低語:我知道了,但必先交代好一切,讓大家都安心,才進門去,亦是這趟旅程的目的。





聽到牠拍動幾下翅膀之後就安靜下來,才安心休息。默默感謝牠的包容和引路,並且為我剛才的魯莽感到歉意。我已沒力氣抬起頭,但即使門就在數步之遙,彷彿也得走上十年才可到達,或者最後只能爬行過去也說不定,現無法估計,世上竟有如此艱辛又叫人氣餒的旅程。

閉起雙眼,現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的意志沒有因為艱苦萬長的旅程而遭磨滅,就正如當初一樣堅定,誓要找到門及穿過它為止。就算盧倫治家族的律師曾警告我將會失去家族基金的控制權和所有財產,還包括那座滿佈快樂回憶的大宅;就算我最好的朋友巴拿比索斯先生無數次勸告我的行為是多麼愚蠢和不必要;就算這決定已傷透我最孝敬的母親蘇菲亞盧倫治的心—傷心欲絕的她相信仍然臥病在床;就算要我離開這世上最美豔動人的女士-我的未婚妻瑪利亞小姐;就算要我放棄一生的所有並將為此而後悔,我也甘心接受,決心要展開這次旅途。就算現在背上了一身苦痛,也沒有動搖我要進入門的決心,意志依然如火般強烈。接受眾神旨意的一刻起,我就已打定主意,無論那要求是多麼不可理喻,都當是理所當然。正如銳箭一被射出,必然要中到標靶才會停止,決心就是要一走到底。

自從世界進入了無邊的黑暗,再難從人們的臉上望見歡容,孩子不再天真,母親懷內該有的溫柔消失無蹤,四周圍只剩下徬徨憂心的面孔。無論這場災難是由誰個無知愚蠢至極的人做成,承擔苦果的卻是我們整體。但我們要知道,縱然絕大部份人沒有參與這場惡毒的計劃,卻也並非全無責任。

長久以來,我們幻想自己是地上游走的狐狼,可以任意妄為;對眾神不容許的惡行袖手旁觀;任由邪惡的種子四處散播而不顧;驕縱得拒絕承認祂的裁決,甚至擅自宣告祂的死亡;我們笑得太忘形,放肆地踐踏自己的尊嚴;傲慢得以為無論做了甚麼事都能夠憑一己之力肩扛起後果;漠視他者的苦難,甚至為他們帶來痛苦;讓自己沈淪在各物之中;忘掉自己的特殊身份,沒有決斷地追求至真至善。

現在已知道眾神是絕對的,只是無知的我們無法完全參透祂的動機-包括以祂的名字奉行旨意的人,而若果有人到今日仍然不服,實枉為人也!大家都親眼見證了,親耳聽到了,眾神施加的懲罰也真的如祂所說般實現了,地球被摒棄於黑暗的邊沿,有甚麼比現時這狀況更具說服力?無論如何爭辯,如何將責任推向其他人,也只會像小孩別扭,無法改變眼前的事實,這是眾神的判刑,我們無法逃避的絕望的命運!





再爭持下去,只不斷消耗大家已經悲痛和傷痕纍纍的精神力。事實上,與惡魔作無止境的糾纏已經毫無意義,大家亦無謂像中了毒咒般自言自語,事到如今,只有一個方法,便是甘心認命去接受眾神的懲罰。

就像從前許多神話和傳說一樣,每當世人做了瘋狂的蠢事,神總會不留情面,施加嚴厲的責罰。這次若有甚麼不同的話,也只是嚴重程度上的不同。今次我們所犯的過錯實在太大、太愚笨了,自招的惡果有誰還敢求饒,難道不羞恥嗎?還能推卸刑責嗎?大家還不明白嗎?

大家要認真記住,亞伯拉罕面對最苛刻的指令,並沒有問及神背後的目的,也沒有任何猶豫,只憑一顆純正的心,時辰一到,就將親生兒子置在祭壇上砍殺。朋友,我們不只要認錯,還要尋回這份一信到底的決志。

這一刻,我已經來到門前面,有夜空、飄雪和鴟鳥作伴,已準備好奮身一躍,全心全意跳進門裡去!裡面有甚麼或通往甚麼地方已經無關重要,重要的是令大家領悟接受懲罰的必要,並以悔改的心期求獲得寬恕,重新得到眾神的接納。

請不要以我為殉道者,不需為我建碑立像築神廟,世上的寺廟教堂還少嗎?卻不能另大眾人心歸向,惡毒的人仍然自私自利去製造這場災難,為甚麼?值得大家深思。反倒是這裡,這個我現在身處的地方,在這棵千古雲杉之旁,該豎立一個路牌指向門,讓後來者知道它的所在,大家以同一份悔意、決心和意志步入進去。





同伴們,我先行一步,但願在彼岸看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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