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找回記憶的理由
 
我思想了好一會,他那句話的含意。
    我的確是擁緊26歲的靈魂,這當然是我本人,難不成他懷疑我是別人喬裝出來?他這樣說是想透露他對26歲的我很了解嗎?
    我討厭被那種陌生人了解。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離去,我還沒來得及瞪他一眼。下一刻我才驚覺,他認識26歲的我,他在這個時候就認識我了。或許我不應跟他針鋒相對,縱然他不討喜,我應從他身上拿取更多記憶才是。
    但為了什麼?萬一那是一些不好的回憶,我討來為何?
   
 
 


    在那之後我又重回家中,老媽不讓我出門,直到今天,覆診日。
    老媽陪我去,沿路她都小心翼翼,怕又有另一棵大樹砸下來,大概她會做擋箭牌。但若然怕被樹砸死而足不出戶,那跟死人沒分別吧。老媽真愛操心。
    這令我想起那男人憤憤地講過:
 
我不希望再發生多一次那種悲劇,尤其妳知道妳媽不能承受!
 
他用了「尤其」。
我發覺他講話挺耐人尋味的,他用「尤其」即是他也擔心我,但尤其是母親更甚為重,那即是說他對我還有幾分留戀對不對?他關心的程度一定不是一個離婚的人應有的態度。
我放棄猜想別人的想法,反正我對他又沒留戀。
我和老媽在醫院等候叫名見醫生,等了好一段時間。這個醫療制度還是等等等啊,等到我老媽尿來了。因為一直怕若走開時叫到我,就沒法陪我進去便一直給我忍耐著,我反白眼罵她:「妳傻啊?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我能自己進去。」


「但我會不知道妳進了哪間房啊。」
「妳現在趕緊去!我可不想見到有個媽媽為了誠心等待而失禁。」
她這才匆忙地去,真是的。
結果當真發生,下一個護士叫名的人就是我:「胡白曦!」是六號房。
我走到門口,跟護士說:「可不可以待會跟我母親說我在這間房?」
護士點頭,然後塞我進去,把門關上。
房裡正是不久前見過的張醫生。能不能換一個?
「胡小姐請坐。」他說。
一個女護士站在一旁,給醫生一些文件。剛才我去了照什麼CT圖,看看腦袋還有沒有問題,相信結果就在他手中。
我坐下,聽他說:「妳一個人來嗎?」


「我是成年人為什麼不可以一人會見你?」
張醫生笑笑,一邊閱讀文件:「有人陪同的話能讓他人了解妳的情況,方便照顧妳。」
「不需要了,我可以照顧自己。」
張醫生搖搖頭,抬頭看著我說:「若是我要告訴妳一個壞消息呢?」
「什麼壞消息?」無可否認,我心顫了一下。
「沒進展的康復?」他轉頭看他的電腦。「以及妳失憶的原因。」
「是什麼?」我打好心理準備。「不是砸到頭失憶嗎?」
「那是其中一個原因,但妳有沒有聽過心理創傷而導致失憶?」
「我心理受創?何時?被樹砸的一刻?」
「不,是有記憶的時候,妳有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醫生見我呆然沒說話,便繼續:「那只是個揣測,根據妳之前的病歷,妳有吃安眠藥的習慣,現在妳有吃嗎?」
「沒有。」安眠藥?我即使睡不好也不會吃,怎麼會?「這跟我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有關嗎?」
「不知道,妳得要問問身邊的朋友。」
都問過了,該答的她們答不了。
下一刻,我想到了離婚。
「是因為離婚嗎?」我問,很白痴地向一個醫生請教。


「具體我不清楚。」
我嚥下唾液,呼吸有點不真實。33歲的人生簡直一塌糊塗,為什麼會搞成這樣?誰允許的?
「除了頭顱撞傷而產生的失憶症,也有可能是胡小姐妳本來有些不想記起的回憶,在受傷的那一刻選擇不記得,我們不排除是選擇性失憶的可能。」
「所以現在也不能定斷我失憶的原因?」
「我們只是作一個推測。當然,腦袋受傷是絕大部份的原因。最近還有嘔心的狀況嗎?」
我搖搖頭。
「作息要定時,胡小姐,三餐一定要吃,抗生素的話可以不用吃了,不過其他藥物還得要定時吃,待會兒出去拿藥。」
我沒作聲,神色落寞。
「不要太擔心,記憶會回來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可以不要那些記憶嗎?」我面目無情地問張醫生,他隨即愕然起來,我不為所動地繼續說:「如果都是一些不愉快的事,那就不要知道好了。說真的,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失憶,那些記憶根本就不屬於我,不是嗎?倒不如趁這個機會,把它們通通忘記,重新開始我的生活。」
「胡小姐……」
「你亦無法跟我坦言我到底會不會找回那些記憶,總是說可能明天、後天,可我見不得記起那些東西有什麼好處。」
「這種事是無法逃避的胡小姐,那也是妳的一部分,為什麼要拒絕它呢?」張醫生的憂心慢慢浮現在臉上,有一刻幾乎感覺他要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加以安慰,但是我冷冷地扯起一笑。
「身體康復過來就好,記憶的事就隨它吧。」說完,我起來,拿著外套和手提袋開門離去。
老媽一見我出來,才知我在六號房,那該死的護士根本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但這也好,沒讓老媽聽見什麼讓她再哭的事。原本快步離開的我慢下來,跟老媽遠離六號房找個位置坐下,等叫名取藥。


「我就說我不上洗手間了,妳沒收到我的訊息問妳在哪嗎?」
我眨眨眼,拉起不自然的笑容:「沒有,靜音了。」
「醫生有沒有說些什麼?有事麼?」
「一切都很好。」我撒謊,不敢看向母親。
「那就好。」
我倆母女坐了好一會,沒有人說話,只有母親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傳來的溫暖彷彿再度讓我知道自己活過來了。
厄運,還是難過;過去的,還是未來的。倘若那個原因極度危險,或許這七年間哭笑不停,那麼現在就當作復活,不必往後尋找。
「媽,放心吧,我不會再讓妳擔心的。」
因為我沒有找回記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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