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模一樣
 
    我聽到一聲巨響,瞬間嚇破我的膽臟。我驚醒過來,但用了半分鐘才分得清楚這裡是哪。那聲巨響是什麼?
    我艱難地起來,扶著疼痛的頭,開始意識到那是電話鈴聲。我放到哪了?在桌上找不到,便在袋裡找找看,這便找到了。那是來自母親的電話。
    「喂?」
    「這麼晚還沒回來?」
    我看看桌上的時鐘,快九時。
    「我這就回來了。」我的聲音很薄弱。
    「妳沒事吧?怎麼怪怪的?」
    「沒事,小睡了一會,就這樣。」我掛斷,頭痛可不是說笑,真能痛死你。


    當我回到家時,就被老媽訓話,說我不休養還學人家跑去工作。
    「妳以為自己是改造人嗎?公司的事明明就有人管理,妳是負責休息的!還搞到這麼晚,藥又忘吃!」
    我隨口吃了些東西便沒意慾吃下去了。剛剛我是在工作室裡暈倒了吧?
    「明天妳給我留在家中,哪裡都不準去。」老媽放下一杯水和抗生素便離開。
    我嘆下一口重氣,很討厭生病。
    我快快洗澡後,便窩在床裡,看來這幾天都得扮病人。我靠著枕頭,看看電話的訊息,有一則是剛才四點多傳來,來自寧芳:
 
    我跟這邊的師傅處理些事情,待會直接在這邊下班,有事請致電給我,妳也別太勞累。
 
    真好,看來她是個得力助手,有交代又好溝通,怪之不得跟我多年。


    之後的日子都在家裡的房間渡過。母親不讓我出門,我便在家中畫圖,想到頭痛時,便小睡一會。我通知寧芳不回公司,她很支持我,說期待我的平面圖。
    直到跟客戶相約的日子,我跟媽說這天一定要出門,她才肯放過我。
    今天的精神好多,吃百粒藥都不及睡幾天覺。
    我提早出現在工作室裡,一拉門便見到股東大人。
    那天我向寧芳打聽過,他是有份合資這間公司,但大部份是我借貸出錢,然後還了。公司的營運一直都是由我來管理,也營運得不錯。雖然我不記得了,但這是我打開的夢想,我就會讓它繼續。
    我最後畫了三張圖供客戶參考,希望在選擇中滿意我這個初哥。
    「下午好,胡小姐。」為什麼寧芳見到我有點小驚?
    「嗯。」我向她點點頭,疑慮地望住她幾秒鐘,然後瞄到她旁邊的人。
    他今天穿了深藍色毛衣,下身米色長褲,悠哉悠哉的樣子,精神看起來極佳,還架起黑色眼鏡,變成充滿書卷味的男人。他一如以往那樣皺著眉頭看住我,好像很不高興看到我在這,於是我回報他同一樣的眼神。
    「你來這裡幹什麼?」我酷酷地問。


    「參與一下。」
    我死盯著他,他也不錯過。
    「這裡沒有你的事。」
    「我說過了,股東……」
    「先生,那只是百分之三十,嚴格來說我只可以稱之你為『合伙人』。」
    「因此我亦有權參與。」他說完,便拿著幾張紙走進我的工作室。我好討厭他這種行為,那間房是我的。
    我跟著走進去,正想開罵之際,他先說:「這裡加上妳畫的給馬先生看。」
    我瞧瞧他手上的那些平面圖,是很有水準的圖則,經過電腦線條打造,專業許多。
    「誰的?」
    「寧芳。」
    寧芳就在門外出現,一臉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
    「為什麼?」
    「你記憶尚未回復,需要後援,是我叫她這樣做的。」
    我感到好笑。「記憶跟手技沒直接關係,我是有讀過室內設計的。」


    他攤開手,示意要看我的圖則,我便從袋裡拿出。沒想到未過客戶那一關,就先要給這個人審閱,他憑什麼?他又不是讀設計的,除非是。
    他看了幾眼我的設計圖,抿嘴沒說話。
    我是沒有純熟的電腦技術,我一向喜歡手畫,但我畫的線條可不差,起碼是直而有力的。
    「我們瞧瞧看。」他作結。我沒理他,從他手上拿走所有圖則,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寧芳,能給我們幾分鐘嗎?」
    寧芳點點頭,把門拉上。這回我可真有老闆的架子。我怒視著眼前這位一意孤行的前夫、伙伴人、老牛,開口說:「雖然我失憶,但是以我所知,我們已離婚,為什麼你還在干涉我的事?」
    他沒有感到不舒服,聽到離婚這字像聽到有隻蚊飛過那樣。他走近,站在我桌前。一隻手伸進褲袋裡,嚴肅地回應我:「前妻仍是一種身分,我沒冷血到對撞頭入院的人莫不關心。而且信我,我並不覺得妳能處理得到所有事情,是所有事情。」
    他真是挑起我的神經。「你當我三歲小孩?我告訴你,我復原得很好,超出你預期。」
    「妳這種逞強對妳並沒有好處,胡小姐。」
    他忽然用這種見外的稱呼,不知為何令人很泄氣。
    「相信有記憶的我也會這樣對你說:你很討厭,袁先生。」
    我很懷疑原本的我們是不是經常針鋒相對?若然是,當初又何必嫁?不過看來我的攻勢有效用,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同時嚥下唾液,眉頭更是鎖得厲害。
看,別跟我玩。
    他別開臉,不再看我。「隨便妳,總之直到妳無須再覆診之前,我還是會管妳。」
    真是說不通。


    「但是我們已經離婚了,不論那個狗屎的原因是什麼,我們已經沒有法律效力,我想過我的生活,而不是見到像陌生人的你在我左近,左右我的生活,你懂嗎?」
    「有好多事不是妳一個人就能完成,這不是妳的生活,是新生活,我不希望再發生多一次那種悲劇,尤其妳知道妳媽不能承受!」他狠狠地注視著我,把憤怒攤開,現在我就像隻蚊子在他耳邊近飛那樣討人厭,明明他才是那顆蘋果般大的蚊子。但感覺我的防守沒了。因為我坐下的原故,他又一次居高臨下。
    我媽,她流淚的時候特別討厭,但也是我不由自主的痛處,因為在這個世上,她只得我,我也只剩下她。看來他很清楚我的家庭背景,截中我的痛處。
    我沒說話,用力嚥下唾液,不讓眼有半分紅。
    這時寧芳在外面敲門,拉開小小門縫放話:「馬先生到了。」
    他眼睛仍不離我,害我有點失措,不想被他看穿我想眼紅的癥狀。
    「可以了,放人進來吧。」他說,不知眼神離開我沒。
    他走來我身邊,伸手欲來碰上我的手,我隨即閃開。原來是我太緊張之下,不禁握緊了手中的紙張。
    馬先生一進來,氣氛便改變了。那男人拉開距離,像上次那樣站在旁邊。這次馬先生的太太沒來,就他一人坐在我前面。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是個虛假的老闆,我沒有那些過去的經驗抬舉我,我只是個軀殼坐在客戶面前,背後那些人才是支撐我的正牌人物,屬於這個2019年的主持人。
    我攤開所有設計圖,連寧芳的都推給他看。他沒有注意到什麼手畫或電腦的細節,只見一星期後有這麼多圖則,便心歡喜慶。
    「太好了,胡小姐,沒想到真如網絡所說的一樣可靠。」
    沒有,並不是。
    馬先生細看了幾張,一直沒作聲。
    我很緊張,他滿意嗎?他會挑選哪一張?


    「這張……」他說。他抽起其中一張,放到桌上給大家看,那是我的圖則。「為什麼沒有牆壁了?」
    「那是為了讓屋裡的光線更開揚。」我收緊喉嚨,想要壓住因緊張而抖震的聲帶。「也有為了看起來更有空間感而打破,我是說,沒有這道牆的話雖然不方便,但是光線跟空間看起來會令屋子寬敞。」
    「但是破牆的費用……」
    「這個您不用擔心!」我急了,隨即放慢來說:「因為您太太對木敏感,所以大部份的傢俱都可以改用仿木,價錢會偏低,也容易找,又或許用迷你膠桌,可以收藏一邊。」
    馬生又看了一會,露出一笑:「我喜歡這個開放式廚房。我太太一定很喜歡。」
    我笑了。「有哪個女人不喜歡開放式廚房?」
    「好吧,就用這個。」
    我愕然,就這樣?「呃……您不用……」
   「明天開工可以嗎?」
    寧芳隨即上前回答:「師傅要後天才能安排到。」
    「好好,那就盡快吧。」
    這麼簡單?
    「好的,馬先生,其他報價我們會傳電郵通知您。現在要不要深入討論一下材料方面的東西?」
    「好。」
    寧芳接待客人到外面去,還不忙回頭朝我一笑,相當具鼓勵性。


    然後我終於也眉開眼笑。
    第一次有客戶買了我的設計!是我的設計!
    我拿起剩下的設計圖看了看,也很好啊。
    在我高興得一塌糊塗之際,那個站在一旁的男人動了,他從我手上抽起一張設計圖,沒在看,就在看我,同樣是那雙審視般的眼神。
    我沒給他機會先說話:「看,我一人也能完成得到。」
    他看了我許久,彷彿定了格似的,我還想上前拍他的臉,或是勾他的牛眼出來。他的眼裡有幾分暗暗的柔光,但保持住冷淡無感……我不知怎樣形容,等到他開口說出這句話之後,輪到我徹底定格。
「妳真的跟26歲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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