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不形於色
 
            QZ集團果是知名的大企業,擁有旗下幾間有名的時裝品牌公司。這的確是個大好機會,但我卻有一點遲疑。
            第二天我跟寧芳到達星禧酒店,在二樓的咖啡廳坐在靠窗的位置。深啡色的木椅子配上一樣顏色的圓桌,咖啡杯則是小得像玩具一樣。
            我沒有點咖啡喝,寧芳就點了特濃咖啡定驚。我喝了幾口巧克力打算細閱一下QZ集團想要什麼的時候,那位女總裁就到了,比預定時間早了十分鐘,幸好我們也早到。
            我站起來,腦裡瞬間閃過那些電視劇的集團爭鬥片段,我得從中仿照他們的演技,像個商業人士那樣跟對方談吐自如。
            「方總您好。」我的語氣簡直還原了各部神劇,當我伸出手時,還真以為有部要命的鏡頭在左近close up我的大頭。
            方總同樣伸手握起我的,同時揚起一笑,說:「胡小姐,很高興與你見面。」她同樣帶了個像是保鑣的助手,他沒坐下,就方總、我和寧芳坐下。
            這兒的侍應生很醒目,自動走來問方總要喝什麼。
            我們誰都沒有首先發言,大家互相打量著對方,似是獅子與豹的對峙,在大戰之前總是要走幾步緊盯著敵人,散播一些壓力電波。不過我總覺得是方大總裁盯住我不放,我可沒什麼詭計,而我看方總她眉清目秀,目測40多歲,染了一頭金髮。


            見我沒有什麼敵意,她便穩住目光,微微勾出一笑:「聽聞早前胡小姐進了醫院,我還在擔心你的病情。」
            假的,她才不是真的擔心。
            但我亦很成功地賣假:「小事情,我仍會走會跳。」
            「也是。」她和藹地笑笑。
            「為什麼這麼突然改投我們公司?」可能我問得太直接,在旁的寧芳僵硬起來,目不轉睛地看住我,但我不覺得這是什麼一回事,而方總也稍稍呆滯了一下,才放下一笑,假惺惺地道:「聞言胡小姐個性直接了當,沒想到還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救命,不知道的人真會以為她在演哪齣古裝劇,言詞老而滑稽,害我打了個冷顫。
            「是這樣的,我們用人是希望達到集團的需求,而我們在會議中決定要加快步伐,期望將公司內部的裝潢設計在一個月內完成,所以棄兵曳甲,以胡小姐您們的設計作為範本,我們再加以改造。」
            公司內部的裝潢?這不是我的範疇。我一直做房屋的室內設計,為了客戶打造溫暖的家,而且是舒服、自在、具歸屬感的窩居,像這種辦公室冷硬的設計,不是我感興趣的東西。我是有看過外國好喜歡將辦公室打造成家一樣的感覺,我很佩服,但我沒感覺。我為什麼要競投這種項目?
            我正想開腔回應之時,寧芳打開之前做下來的工序。我瞄了一眼,果真如我想像一樣的冷硬,但加入了綠色環保元素,建立健康的印象,但這個也太……生硬了,怪之不得會落選。當時的我不知道嗎?
            我抬眼看向方總,她已望向設計草圖,我無從讀懂她到底是第一次看圖則還是怎樣,但我有一種感覺,她根本不是真的喜歡我的作品而重選我公司,可能是公司內部的行政決定。


            「這裡看來可以加多一間房。」方總指著某個角落,我不在乎,我……
            我張口想說話,卻瞥見有人邁步過來,向方總伸出手。
            「方總您好,抱歉,我來晚了。」
            我抬頭一看,程咬金!
            他今天穿了黑色風褸,內裡搭上灰色衫,短小的鬍鬚仍留在下巴,神色比以往精神許多,但在我眼中仍只是一塊老餅乾。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方總一見到他便樂了,好像許久不見的如意郎君。
「袁先生,沒想到你會來呢,坐吧。」她握過「袁生」的手,便招人加多張椅子來。
    我臉上的不滿表露無遺,身子不禁靠後,死盯著這位不速之客。哈,真是公司每一件大小事都有這位持百分之三十股份的股東大人在場,什麼事都關他屁股事,真他媽的嘔心。
            「袁先生」優雅地坐下,不經意抬眸撞上我放狠的目光。他淡淡然地回望我,很淡那種,像是見到有朵雲似飄若飄的樣子。我猜他在打量著我的美貌。記得嗎?我做了挑染,髮尾有幾束魅力四射的薰衣草色,加添幾分壞女孩的味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啊,還有齊眉瀏海,難怪他會看得目不暇給,但請別裝得像個正經的色鬼好嗎?
            「袁先生貴人事忙,原來還會管太太的公事。」方總這一句,帶走了我跟他的對視,換來我內心一個嗟異。


            他並沒有任何變動,勾起淡淡的笑容,迎向方總。
            「這麼重要的事當然要參與其中。」
            「真是一位好的參謀長。」
            他們兩位老人家倒是挺能你推我讓的讚賞下去。我無法理解,方總不知道我們已經離婚了嗎?若果離婚和結婚都有外界須知曉的必要,那即是我們是名人?難不成「袁先生」是位名人?看來我有必要上網查閱一下他的名字。
            在他們聊得如火如烈之際,我冒犯地打斷一句:「抱歉,Retail and Office一向不是我在行的範疇,我不認為這是我該接受的項目,恕我不能從命。」我覺得自己也很配合他們,話語中增添了幾分古人的味道。可是方總的笑臉凝住,「袁先生」更是坐正起來,一旁的寧芳在桌底下拉著我的衣角,但我只聽見方總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許多家公司仍在爭先恐後,妳決定連試都不要試嗎?這是令貴公司提高知名度的大好機會。」
            我正要回答她,「袁先生」卻代我發言:「她或許因入院一事心有惶悸,或者我們改天再聊?」
            我又一次要加張嘴的時候,這位「袁先生」居然朝我狠狠一盯,並在桌下用腳踩我!我倒抽一口氣,但被方總嚴厲的聲線蓋過了:「改天聊的結果就會跟今天聊的不再一樣!你確定要放棄這個機會?」
            我沒料到自己的火氣?還是勇氣,我忽然站起來,冷冷地睨視我的前夫,不客氣地跟他說:「你跟我過來。」然後頭也不回,我就踩著今天穿的紅色高跟鞋,一直走出咖啡廳。幸而這個男人有乖乖聽我的話跟出來,若不然我不知道怎樣化解這份尷尬感。
            「妳瘋了嗎?」他率先開口道。
            我回轉身,氣勢一點都不輸給他。「是你瘋了吧,袁先生,在別人面前裝夫妻?你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顯然,他說的「瘋」,跟我的「瘋」是兩碼子的事,他一點都不在乎我的話。
            「這是一項明顯地對妳公司有利的案子,妳怎能不接受?先前妳還在競投不是嗎?」
            「你當我仍是你所熟知的妻子嗎?事情不一樣了!我直說了啊,我根本不熟悉那領域的設計!」
            「妳要想想別人用妳設計這件事,不是如此輕易就能成功的。」
            「我並不認為對方是出於欣賞我的設計而選擇我公司,不過不失罷了。我為什麼非得要接下自己不感興趣的案子?就為了名利?我很清楚記得自己想做室內設計這回事,是為了他媽的給別人溫暖的設計而已!」我發誓,我只是很理智地表達自己,我很冷靜。「我從來只想做一間小公司,完成別人的家居設計,得到客人小小的讚賞,而不是在這裡應酬、或是迎合別人所需,做一些冷硬的設計給一堆我不認識的人,我只是……」我找不到詞接下去。可是看來這番話奏效,他看著我的眼神放軟了,只是皺起眉根。


            我緩著自己的呼吸。我沒有生氣,只是激動一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他不知道嗎?我初開這間公司的時候,就很應該告訴他那些宗旨和意義。一個會知道我最喜歡的數字組合的人,卻不知道我夢想的理念?
            「妳說得對,是我沒想到這會變成妳不想要的,這都跟以前不同了。」
            又來了,說話意味深長,他的「這」和「這」,到底是指哪樣事情啊?
            「我明白了,妳先多考慮清楚,我們容後再談。」
            慢著,他真的明白?
            「等等。」在他邁進咖啡廳前,我喊停他。「你明白?」
            他定定地看住我,默默地點頭:「我只是以為這是妳原本想要的東西,所以……算吧。」
            他這種講話方式可不可以改善一下?完全是欲言又止吊人胃口可惡至極。
            我沒開口罵他,他亦沒意思續說下去,便朝咖啡廳走進去。
            其實我不用考慮,我不喜歡,就不做,故事就是這麼簡單,然而他卻堅持我要想多幾天,於是他收拾殘局,以我身體不適為由,讓方大總裁勉強給我三天時間想清楚。她臨走前還要放句話才肯心息:「我不能保證三天後仍會有你們想要的結果。」
            我內心不由自主地反白眼,真要命,大公司就是特別大口氣。
            方總離開後,寧芳才敢直言:「我們不應該放棄這個機會的,我們做好功課就是為了得到他們的芳心,現在說不做也太白費心機了,老闆妳要好好想想。」
            我沒說話,寧芳看起來很失落,她抱有比我多的期待,令我感到困惑。她一定很想做這個案子,我忘了那個記憶完整的自己是跟這位助手拼了老命那樣開工,現在好像辜負了助手的心血。我沒有想得這麼全面,但亦不能違背初衷啊。
            「或許有更好的機會在後面呢,別這樣嘛,我們還有那場婚禮幫忙公司啊。」我拍拍她的肩膀。
            「婚禮?」喔,我忘了那塊老餅坐在旁邊未走,但他正看向寧芳,不是我。


            「啊,我忘了告訴你,那是……」寧芳回答他的同時,瞧到我狐疑地掃描著他們二人,我瞬間就懂了,這個男人之所以會隨時出現,不是不速之客,是固定的造訪,因為有人通風報信。
            內奸!
            我沒有立即拆破,打算回府再審!我轉頭看向這個幕後黑手,他倒是泰若自如,不作聲地投來淡淡的目光。
            我轉頭跟寧芳說:「妳先回公司吧,今天謝謝妳。」
            寧芳一走,我便迎向這位正悠哉遊哉地喝咖啡的袁先生,估計他是知道我有話要說,一臉坐等風吹的樣子。
我內心已打好算盤,直說:「我要買下你的股份。」
    他放下咖啡杯,抬眸,但我完全猜不出他在打什麼算盤,聽到我這樣說,也臉不改容。
            「尊隨悉便。」口氣還真大。「不過還要提提你,股份公司是需要兩個人以上,沒了我,你得要另尋高人。」
            我咬牙切齒,對他這個角色的恨度激增,還真認為是非他不可?他以為我沒有朋友嗎?我……我的確沒有朋友了,一同讀室內設計的好伙伴離我而去,還有誰?先不想這個,我只要買得下眼前這個人的股份,他就不能事事參與我公司的事。真搞笑,為何離婚時我未跟這個男人完全撇除關係?盡是一堆爛攤子留在這裡,害我收拾得狼狽。
            「這個你不必擔心,你準備好筆簽名就行了。」說真的,營商啊什麼的,我不懂,想必他很懂。他就持住這些利處往我發攻,真是欺人太甚。
            他難得地扯起一笑,又喝口咖啡,沒有受到威脅那樣,似是樂在其中。
            他媽的。
            「你別要再讓寧芳向你事事報告了,她是我的助理,不是你的私人密探。」
            他點點頭。「沒有股份之後,我很樂意聽從妳的提議。」
            我咬緊牙關,好想將桌下的拳頭揮出來,然後將他壓在身下,把他的鬍鬚臉用指甲抓破它。


            我好不容易壓下這種狂想,不客氣地張口說出:「為什麼你明知離婚了還要處處關心我的事情?你是不是對我餘情未了?」一般人可能不敢講,畢竟是種自作多情的說法,同時鐵定會令氣氛尷尬。可是此人的行為怪異,惹人嫌又生人厭,我不得不攤牌,好迫他離場。
            果真,他聽見我這樣問,神色一秒驟變,連看都不看我,只盯著咖啡杯,霎時間沒說話。
            好可憐喔,迷上我卻得不到我。
            但我不知為何腦裡忽然飄過芯滿上次那句說話:
 
            「妳真殘酷。」
 
            我嚥下唾液,抬眼看他,只見他已輕哼一笑,說不出那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
            「能如此坦蕩蕩地問出這種問題,就只有在妳對那件事毫無感覺的時候,才會如此直率。」這是陳述句,他帶著一片苦笑說出?我完全搞不懂這個男人,但他說得挺對,我的確是這樣的個性。
            「我對妳並沒有任何留戀。」現在他確切毫無笑意,嚴肅地、鄭重地,剖清。
            我倆互相對視,好一會也沒有人說話。我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有沒有撒謊的跡象,但頓然覺得自己這樣做很蠢,反正他有跟沒有,都與我無關。
            「那就好。」我收起視線。「拜託你的行徑別再像是個對人留戀的前夫,這樣我很困擾。」我沒給他機會替自己辯駁。「我知道現在的情況很奇怪,我失憶了,記不起你是誰,可能你會覺得我很殘酷,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亦無可奈何。我一向不喜歡受陌生人關照,而現在你於我來說,正是這樣的陌生人,我無法想像那些曾有的經過跟自己接拼過來。我很抱歉,現在我只想讓一切重回正軌,盡可能倒回我想要的生活之中,而那種生活,並不包括你。」他臉色冷俊,默默地聽著我說下去。「相信你能明白,不論失憶與否,我和你離婚這件事都不會改變,因此我真希望你的幫忙能到此為止。我很感謝你的好心,但是,夠了。」
             他不作聲,好一會兒保持著一張冷酷無比的臉容,害我以為他被石化了。當他垂頭咧嘴,我才確定他是接收到我的話了。
            「妳是好殘酷,但就當是現實開的玩笑吧。」他低頭說出這一句,令我心底間莫名有陣怪異的感覺。「我會盡量還原一切。」然後他站起來,眼睛由此至終沒落在我身上,就這樣頭也沒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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