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沉悶的水
 
        我重複看了那封信九遍,確定是屬於我的,信的內容亦沒有不妥。
        我緊緊地抱著這封信,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知道,就像中了六合彩那樣。對,當中獎變成富豪時,是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33歲的我也打混得太好了吧。除了有十萬戶口,原來還有個秘密富豪用戶。我可以一口氣將那個男人的股份買下!哈哈,看吧,這就是他不了解我的一面,等著瞧,我要用現金甩向他的臉。
        我推開銀行的玻璃門,成為他們第一位尊貴的客戶。
 
 
 
        「我很抱歉,胡小姐,我們不能從這個戶口取出您的錢出來,您已經按錯三次密碼了。」
        該死的,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少密碼?為什麼一個接一個?上次是那台電腦,對,我還沒破解到電腦密碼,現在又來一組秘密數字要我解決,我真是他媽的受夠了。


        「但我正是持有者本人啊,看,這是我的身分證,你們可以拿去驗證一下。」我掏出身分證,那女職員卻不領情。
        「胡小姐,這是一個加密的戶口,必須有正確的密碼和回答安全問題才可以動用戶口。」
        我深呼吸,面對銀行世界都變了。據我所知,一張身分證就能走天涯,哪有什麼加密不加密的用戶?
        「但我就是本人,我忘了密碼……這裡!這是我上個月出事故而失憶的證明文件,你們拿去看。」隨身攜帶的失憶證明文件終於可以大派用場。
        可是女職員感到迷惘,看了一會,便拿著文件去找經理。
        我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桌面,真怕不能用到戶口的一分一毫。
        過了一會,經理和女職員回來,男經理開口跟我有禮地解釋:「抱歉胡小姐,您這份醫療報告我們銀行現在不能立刻為您做什麼。這是您親自加密的用戶,內裡所擁有的財產必須要有正確的密碼和簽署,而您連簽名都不正確,那更不能開啟帳戶。」
        簽署?剛剛我簽的是我26年來不變的正式簽名,連這個都不對?
        我一臉愕然。男經理繼續說:「或者您看看網上銀行這三條安全問題。」
        我看向螢幕,以往我最討厭的安全問題回來考我了。


        第一條:我養的第一隻寵物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養過寵物耶。」我抬頭說,但沒有人理我。
        第二條:我中學時最喜歡的科目是什麼?
        我在鍵盤上敲出正確答案。不難,一定是藝術科。
        第三條:我最喜愛的人是誰?
        我呆住。是誰?我想不出來,最後答了myself,畫面出現錯誤。
        男經理笑著說:「非常抱歉胡小姐,我們現階段無法幫您。」
        「這太荒謬了,你們知道嗎?我當過銀行職員,我很清楚知道一張身分證和這張很有公信力的醫療證明,絕對能證明我的身份,為何我不能動用這個戶口?」
        「胡小姐,我們能幫您跟進,但現在我們真的不能解開您的帳戶,除非您能提供有效的密碼。」
        我看進男經理的眼睛,那眼神像望著街邊有頭豬在過馬路那樣,這一刻我就知道了,他們不相信我是胡白曦本人,因為我像極一個迷路的小屁孩,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衝著他們來罵。


        我取回我的身分證和失憶證明,一聲不吭便離開。
        看似是怒氣的轉身,但一出門,我便不由自主地嘆息,然後默默回去。
 
 
 
        晚間,我一人在工作室。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法解開那個帳戶而感到煩惱,只是忽然間就想一個人待著。這種孤獨的滋味不是未嚐過,但我卻對於自己身處於這個年頭的自己,份外地覺得孤獨。
        我看看電腦的時間,剛好七時正,母親傳來訊息,我隨便回覆了,然後一直看訊息中的人們,陌生的、熟悉的,全都使我孤獨。直到我的手指停到一位既認識又陌生的名字上,我按下去,撥通。
        「你現在有空嗎?」
 
 
 
        他的幪面超人戰車不久便響片整條街道。車頭白燈閃耀在我的門外,然後由他一控,燈便滅掉,強勁的引擎聲隨即同樣被滅聲。他的黑夜戰車跟夜裡的街道一樣深不見底,只有不明顯的線條,令我聯想起另一個角色||蝙蝠俠。當然,他完全比不上真正的蝙蝠俠那麼強壯有型,若然他真有那種健碩身材,他就不會僅僅只是個攝影師了。不過我站在工作室裡,拿著馬克杯透過落地玻璃觀看這名男子,竟讓我滿意地扯起一笑。
        大學時我瘋狂迷上蝙蝠俠這套神戲,甚至令我有衝動改讀心理學,探討人性的醜惡,但最後我還是選了對這個世界沒什麼特別貢獻的室內設計。
        他脫下頭盔,安放好它,抬眼便與我對上視線,在夜色裡微微見他向我露出淺笑。他仍是一身黑色勁裝,穿了黑色皮外套,只有裡面穿了白色上衣,跟上次見他的造型完全不同。


        他推開玻璃門兩手空空走進來,髮際前有一絲微汗。
        「好漂亮的工作室。」他的眼睛滾來滾去,打量著我的地方。
        「你也不差。」我不自禁看著他吐出這句。
        「什麼意思?」
        既然都衝口而出,只好續說:「意思是你的裝扮,好像是行俠仗義的正義之子。」
        「蝙蝠俠?我知道,很多人這樣說,但我沒有這麼偉大。」我聞言一笑,他又說:「我是說真的,這間工作室很有味道。」
        我看進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心的。他走進我的房間,眼睛像偵察機。我靠在門邊,任由他觀察,並問他:「你有什麼怪癖喜歡研究一個人的東西嗎?」
        他拿起我的仙人掌盆栽。「按下快門之前,會看清楚周遭的環境,才拍下特別之處。」
        「所以是職業病?」
        「是被訓出來的觀察力,有部分是真的來自我的癖好,喜歡從物件、環境了解一個人。」
        「就像一張酒單?」
        他微微轉身,看了我一眼:「對。」
        「如果這是你泡妹子的手段的話,不少女生會買帳。」
        他輕輕地點頭,放下盆栽,轉身靠坐在我的桌面上。不能不說,這樣不太好,幾乎要坐在我的作品上。
        「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須跟情愛有關,這是一件很沉悶的事情。」


        「愛情很沉悶?」
        「沉醉在裡頭的人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最難的是要脫離它。」
        這回輪到我點點頭。
        「妳相信愛情嗎?」
        這個幾乎不是問題。「我從不信。」
        「那就對,妳不用說我有泡妹子的手段,沒有這個必要。」但他邁步過來,整張臉擋住了頭頂上的燈光,莫名令我有一分緊張。他望著我,從我手中拿過馬克杯,喝了,再自然不過。
        「沒有汽水之類的東西嗎?最好有啤酒。」他說。我的杯裡是清水,顯然他不是一個愛喝清水的人,我也是,但自從我喝幾杯酒就倒下之後,我不敢亂喝。
        「茶水間應該有。」我離開他的視線,去拿給他。
        「很可惜,沒有啤酒。」我瞧進冰箱,只有汽水。「可樂要嗎?」
        「要。」他就在我身後。我拿起可樂,沒轉身,只從後頸遞給他,他乖乖拿了,然後離開,我也給自己拿了一罐。
        我跟著他,重新回到我的工作房。他不客氣地坐到我的位置上,一邊喝著可樂,一邊動起桌面的草圖看:「不介意?」
        我搖搖頭,讓他看,自己坐到他對面。
        「厲害。」他嘆聲。
        我沒應聲,他從紙上抬起眼,瞧了瞧我。「告訴我吧,妳有什麼心事。」
        不會吧,他那雙黑眼睛明明長得這麼普通,卻會讀心術?


        「我只是覺得疲憊……」我張望身邊的一物一事,緩緩道出:「這一切似是而非,明明是我的工作室,有時卻禁不住有種陌生。在我名下的東西理應屬於自己,但這好像不太像是我的人生。」
        這就像那個戶口對吧,明明是我名下的錢財,我卻沒有密碼將它解開,而即使解得開,那亦像是別人的錢。我曾經的理想人生一下子來到了,卻沒有真實的成功感,還變了樣似的。這是沒有記憶的我所擁有的空虛,沒有人懂,我發覺沒有一個人能懂,除了自己,所以翻遍手機的聯絡人,都不能找到一個可聊對象。
        我看向眼前的這個男子,他的黑髮與薄唇,不是因為他足夠的陌生,我想這是我的老毛病,覺得沉悶的時候就愛不按常理出牌,找一個明知他對自己了解不深的人,讓他了解一番。
        「這麼複雜的感覺?」
        真好笑,這樣的對座,像是心理諮詢。
        「我會建議妳休息一下,讓自己重新找個方向。」
        我搖搖頭。「可能只是月經前的情緒問題。」
        他噗哧一笑,把可樂喝光,隨手丟到垃圾桶,站起來問我:「要不要來一敞『尋找胡白曦的旅程』?」
        「這是什麼?」
        「當我的模特兒,讓我幫妳拍寫真。」
        「啊?」
        「信我,樂趣無窮。」
        我想了一會。
        「先告訴我你叫什麼?」
        「伍日言。」他沒有鬍子的臉很乾淨,還很年輕,卻覺得他的靈魂已老去似的。


        「你確定可以幫我找到自己?靠一部相機?」
        「非常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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