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車速的人生
 
        是這樣的,一昇想要撕掉失敗的標籤,趕快結婚,可是可朋卻不認同。她想要等到自己出人頭地,安頓好父母再說。於是兩人達成不了共識,一昇就輕易地被另一個女人吸引,決定分手對各自更好。
        這故事聽回來之後,我沒有好的建議,因為在我心裡不斷浮現的,是蔡正倫與他的小孩。
        這天晚上,我給雅玲拉出來出席QZ的時裝展。她拿到好位置,坐在最前排。這是我第一次參加fashion show……可能這七年來我看過幾百次,像吃生菜一樣。只是今天的我總在失神,無法專心在一件事上,所以不想留在工作室就來到這。
        當燈光暗下來之際,我的腦裡浮現出蔡正倫的臉,他那張已經不年輕的鬍子臉,抱著不是和我生的女兒,笑得像個傻子一樣幸福,當刻我卻覺得是歲月的磨擦,人老人醜,本應心涼,但回過頭來,卻發現是傷感。
        我見到的是七年後的畫面,他幸福快樂了,還看輕了我和他以前的關係。他說過對不起,但卻不是和我走在最後。為什麼呢?我們為什麼會深愛得不到的人呢?
        我不能說我還愛他,只是他始終是我的前度,那個消失不見又出現的人,還活得比我好。唉,這種低落感我最討厭。
        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拿來查閱,是來自伍日言的訊息:
 


        抱歉,上次害你尷尬了。這個週日妳有空嗎?
 
        他為上次在攝影室的事而道歉。那之後我們都沒聯絡了……
 
        你現在有空嗎?
 
        有,去哪?
 
        我在看fashion show,無聊得很,待會有什麼after party,來嗎?
 


        好,給我地址
 
        我笑笑,終於有點樂子。
        就是這樣,我根本沒把心思放在那些瘦得可憐的模特兒身上,等到燈一亮,我跟著大家拍手。雅玲跟我說她好喜歡最後一套的晚裝。我想了想,有點印象。
        「那個像鳥巢的裙?」
        「是像天鵝好嗎?」
        「電影黑天鵝?」
        燈光重新亮起,大家擠擁到另一間房。這回像在酒店吃自助餐,但跟冷冰冰的陌生人在一起,比不上昨天跟高蒙嬉笑怒罵。
        無可否認,這畫廊的設計得毫不冰冷,薄荷綠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畫作,是剛才模特兒走秀時穿的衣服草圖,中間就放著不同的美食。另一邊廂的牆下就有幾張長椅,酒水的吧臺在角落,頗多人在那邊。人們都不是在吃東西的,而是拿著酒杯不斷跟不同的人聊天。
我和雅玲來到人不多的角落,她在找剛才鳥巢裙的草圖。我的視線亂放一通,卻不幸捕捉到QZ集團的方總,不如說是她根本在找我。


        她邁步前來,這場景像極昨天蔡正倫走來跟我打招呼一樣。不行,我不能總想到蔡正倫。
        「很高興妳能來,胡小姐。」她說,一如昨日般跟我談公事的語氣。
        「您好方總。」我亦聽見自己假惺惺的專業回應。
        「覺得精彩嗎?」
        「精彩啊,這畫廊裝潢得很舒服。」
        「我是說場fashion show。」
        「啊?哦,很好啊,很特別。」
        「妳先生真是很了不起,我很欣賞你們,只可惜胡小姐妳未能為我們設計草圖。不如這樣吧,我把現有的草圖給妳看看,讓妳修改一下好嗎?」
        「啊?我……」
        「放心,我會給妳一定的費用。」
        我有點啞言之時,方總身後來了一個人,正是袁先生。
        他今天穿了深藍色西裝,沒有打領帶,內裡穿著白色襯衫,令他變得文質彬彬。重點是,他把鬍子刮了,一塵不染,看起來年輕許多,加上那圓形的眼鏡,彷似變了個人,變得平易近人。
        「我有錯過什麼嗎?」他說,說完便把視線放到我身上。我今天穿了白色套裝,上身是寬鬆的長袖衫,露了一小部份上腰,下面就是中長裙。這樣穿令我很有肉感,配上金色飾物作點綴更為亮眼。
        只許一秒鐘,我見到他的笑眼。
        「沒有,我在邀請胡小姐參與我的草圖。」方總說。「我用電郵寄給妳吧。」說完,她便離開。


        「許久不見了,袁文駱。」雅玲說上一句。
        「嗯,的確。」他淺笑。
        「我想我就錯過了一些事對吧?剛才那位是誰?」
        「方總,我拒絕掉她的工作再由他接手。」我答。
        「哦原來如此。」雅玲的笑臉有點意味深詳,我不太懂,然後她又說:「啊,我餓了,我去那邊吃點東西。」
        「我正有此意。」我跟著說。
        「哎!等我拿來給妳,妳等我。」說完她便溜走。我回過頭來,發現剩下我和袁文駱,我才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這所謂「最好的朋友」其實是不識趣的媒人吧,怎會覺得我和他有可能?害我有點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走又不是留也不是。
        他大概也感覺到雅玲那舉動的意思,不自在地擦擦鼻子。哈,我有點想笑,平時他一定是不自在地摸摸鬍子。
        「你年輕了五歲。」我笑說,指著他的下巴。
        這下他便摸摸自己沒有鬍子的下巴,輕輕一笑:「別人都這樣說。」
        「挺好看的。」我誠實地說,盡量令氣氛不這麼奇怪,但他淡淡地看著我,反而令我有點不自在。
        「沒想到妳會來。」
        旁邊有個男侍應舉著放滿果汁杯的盤子經過,他很順手拿起兩杯,再向我遞了杯橙汁,我接下,說:「嗯,雅玲拉我來的。」
        他點點頭,喝他的橙汁。


        「妳還沒選個日子去銀行。」
        喔,他還記得。
        「最近有點忙。」實情是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要陪我去。「你真的不可能知道我的密碼?」
        「我回去想幾個再跟妳一起去碰碰運氣吧。」
        我還想說點什麼,但我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替我拿著橙汁杯,讓我伸手找找小袋裡的電話。來電人是伍日言,我幾乎忘了我邀請他來。
        「喂?」我不自覺就別開一邊,不讓袁文駱知道是誰。
        「我到了。這裡很多人,妳在哪?」
        我四處張望,見到他黑色的外套和灰色上衣,便向他招手:「在這。」
        我掛斷電話,感覺到袁文駱靠到我身後,應該很好奇是誰。
        伍日言來到,小白臉的模樣跟這裡的確有點不搭。
        「喔,妳穿得很漂亮。」他上下打量著我。
        「當然。」我笑說。
        然後他瞥見我身後的袁文駱,皺起眉問他是誰。
        糟了,我該怎樣介紹?我回轉身,就見到他板著臉,盯著伍日言。
        「他是這裡的藝術總監。」我說完,袁文駱的冷臉就落到我身上,好像很不滿意。我說的是真話,他的確是這裡的藝術總監。


        「哦,您好,我是伍日言。」
        「你是誰?」袁文駱冷冷地問。
        「他是我的朋友。」我說。這次他沒有再看我,只擺著一副陰沉的臉盯著伍日言。
        這時雅玲回來得正好,但見到我和伍日言,臉色亦凝住。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是我朋友啊,為什麼不可以在這裡?」我極力保護他,甚至將他放到我身後。
        雅玲啞言,雙手岌岌可危地托著食物。我正想幫忙拿時,袁文駱已快我一步拿了。我瞥一眼他,他已一臉無常的樣子,問雅玲:「去那邊吃?」
        雅玲點點頭。他們二人起步,我和伍日言當然不加入,免得他倆又再講些不客氣的說話。
        我們二人走向餐桌,路上伍日言問我:「他們很不歡迎我似的。」
        「不是,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只是很好奇妳怎樣認識他們。」
        我頓一頓。「工作上啊,有意無意就認識的。」
        「哦,那妳認識的人很廣泛。」
        我沒回應,過了片刻,他又提議:「我不想留在這裡,不如去別的地方吃東西。」
 


 
 
        從一個派對上溜走是一件既刺激又釋懷的事。我們在附近的外賣店買了一樣叫做「Subway」的三文治,用英文下單,是美國傳過來的飲食文化。我們買了之後,他把我的份也拿走,放到他摩托車的車尾箱。
        「不是現在吃嗎?」我疑問。
        他眼裡閃著亮麗的光,得意地說:「當然要配上美景吃啊。拿著。」他給我一個頭盔,我呆住。
        「我不坐。」
        「為什麼?」
        「我不想丟掉我的命。」
        「不會啊,我控制得很好。」
        「但我控制不到。」
        我總覺得摩托車很沒安全感,基本上沒有實質的保護,車一倒,人就拋出去。為什麼有四個輪子又有四面包圍的車不坐,要坐這種瘦子車?
        他扯起一笑,伸手捉住我的手,引領到他的腰間。「抓住這裡,控制我的速度,好嗎?」
        我的神經可能有點敏感,加上他邪邪一笑的樣子,我把手抽走,別開臉。他的臉龐居然有一瞬間長得像年輕時的蔡正倫,於是我心軟了。
        我接下他的頭盔來戴。「走吧。」
        他很滿意地拿起另一個頭盔戴上。
        跨坐上去的一刻,真有幾分怯。但想想,我都被大樹打頭差點死了,現在又有什麼好怕?於是我真的抓緊他腰間的黑衣。他頓了頓,說:「這是要我加速的意思嗎?」
        「不,我害怕可以嗎?」
        他點點頭。「OK,若你不怕了,就鬆一點,這就是加速,OK?」
        「OK。」
        然後我就聽到引擎激烈地響起,兩個輪子的車就這樣滾動起來。我連單車都不會騎,現在卻在騎摩托車。
        他沒有騎得很快,但我依然抓得他很緊。起初我不敢打開眼睛看,只知每一次拐彎,我都覺得自己會被拋出去,最好車身不要擺動,但這是不可能的。
        到我開始有一點點適應時,我張開一隻眼睛,從縫隙間看到夜裡的馬路,昏黃的街燈一盞又一盞的移動。我完全張開眼看向頭頂上的明月,它一直不走,追隨著我們。我穿的白色寬鬆上衣也跟著飛舞起來,一躍一動,似是翅膀。
        伍日言感覺到我沒抓得太緊,開始有加速的象跡,我隨即喊不要,重新抓緊他的衣服,但他捉起我的手,示意我繞緊他腰間,我不得不抱緊他,因為我們正高速駛進隧道。
        晚間車輛不多,整條隧道幾乎只有我們。他放肆地遊走在馬路上,我就緊閉著眼睛,感覺自己快要死了,連被樹砸頭都沒有感覺自己會死去,但這種速度跟風向,拍打我的臉還衝擊我的耳膜,我禁不住害怕地叫出聲。
        隱約間,我聽到他說了句:「叫出來吧!通通都……」就聽不到了,我只敢抱緊他,希望快點過去。
        「傻瓜!睜開眼睛吧!」他轉頭向我大喊。
        應該是快出隧道時,我記得我睜開了眼睛,只許一秒鐘。我聽到自己放聲地叫了出來。
        最後我也是瘋了,放開抓住他腰間的手,一邊尖叫。這種感覺正正跟蔡正倫在一起時那種狂野、自由和連體一樣。好不好不要未來,回到過去不好嗎?
        走出隧道之後,樹影在旁輕輕搖晃,聽著風低語個什麼我不懂,但心情的重量比剛才更多了。
        後來他騎到山路,我毫無頭緒他要帶我上哪,最後來到一條直路。山邊風景已離去,旁邊居然是貨櫃。我們在貨櫃碼頭?
        前面沒有路了,但有不少車停在這,有些人更在這夜色下釣魚。
        他把車靠在馬路邊,我脫下頭盔,問他:「這是哪裡?」
        「昂船洲。」他收好我們的頭盔,拿出我們的晚餐。「這是我常來吹風的地方。」
        我隨他向前走,前面有一堆像車手的人停靠著,見到我們時,眼睛不離地打量著。我無視他們,但禁不住小聲問:「這裡可是很多人。」
        「他們待一會就會走。」
        我們到盡頭的石壆坐上去,雙腳就這樣盪在海面上,頭頂就是一條巨形的天橋。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還搞到好像車展一樣,摩托車一伙人,私家車的又一伙。伍日言說適逢週五,那些摩托車群組就會來這裡「車聚」。他聚過一兩次,之後很少出席。
        「不是跟自己的兄弟來,沒什麼意思。」他說。
        「通常是做什麼?就這樣停泊在這聊天?」
        「大概吧,有時會有些主題。」
        我們一邊吃三文治,一邊觀察其他人。有情侶躲到一個角落聊天,看來是個很好的約會地點。
        過了一會,那些車黨打起引擎,成群結隊離開。
        「有趣嗎?」他順著我看的方向看去。
        「嗯,不錯。」
        「這裡基本上做什麼都不會被人歧視。」
        「例如?」
        「去小便。」
        「你試過?」
        「不要告訴別人。」
        「真的假的?」
        「就在後面的貨櫃那邊,那時太急。」
        我看他的樣子可真不像假。他把我們吃完的包裝紙收好,免得大風吹走。
        這下糟了,靜下來,看風景,心事便愈來愈清晰。其實已經過去兩年了,他現在變成怎樣已與我無關,況且他的離開明明是懦弱,我又何必傷感,但是傷感點卻因為旁邊這小傢伙而引起更多。
        「有心事嗎?」他問,顯然是看得出來。
        我點點頭。
        「想說出來嗎?」
        我靜默了一會,才找到個缺口說出:「真希望當初不是那樣結束。」
        「和誰?」
        「前度。」
        「剛剛那個人?」
        我疑惑了一下。「那個總監?當然不是。」喔,其實正確來說他才是我的前度。
        「但他看起來很有企圖。」
        「他本人說沒有。」
        「所以妳的前度回來找妳?」
        「不完全是,是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抱著個小孩,和別人有了結局。」
        他倒抽一口氣。「不會吧,這麼年輕?」
        我愣住。我還沒有跟他剖白我的真實年齡。
        「妳還喜歡他?」
        「不完全是,但就是……莫名的難受。」我頓了一下。「其實我應該跟你說,我不是2……」他忽然伸手來,擦走我嘴角的麵包碎。
        這個舉動害我怔住,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真的看到蔡正倫暗淡的左臉。
        然而,他的眼睛落在我發呆的雙目,手指依然停留在我的嘴邊。車黨走了,所有人都靜了,各人自成一群在各個角落。夜都深了,微風輕拂我們的臉。他靠近我,忽然摸上我的臉,第一次見他的臉平靜而溫文,不像一個屁孩,卻長著一雙耐人尋味的眼睛。
        他靠到我的唇上,我閉上眼的一刻,在黑暗中浮現出真正的蔡正倫,和他手中的童童。
        我推開他,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
        我們都低下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這樣做。
        「抱歉。」他低語一句。
        我不懂怎麼反應,但他顯然有點失落,抓抓自己的頭髮,轉身落地。「走吧,我送妳回家。」他伸手來,扶我落地。手指的觸感仍在,他抓住我的手沒放,看他難以啟齒的樣子,淡淡地吐出:「我只是想安慰妳。」
        「嗯。」而我只是妄想。
        我們二人都沒再多講什麼,默默地戴上頭盔,在他後座,飛車埋沒在夜色中。唯一不同是,我不想抱住他的腰,其實連觸碰都不想,但安全為上,最起碼要拉住他的衣角。本來剛才把臉都放在他的背上,現在卻覺得車很慢、臉是不知所措。
        我不可能跟他接吻,一定不可以,至少現在……
        只是一個剎那間,前面有很強勁的光芒射進我的眼,車速忽然不受控,我用力抓緊伍日言,感覺到摩托車失了重心,拉到一邊。我禁不住大叫,但什麼都聽不到,只知道我們撞上了東西,車就停了。而我捉不住伍日言,從車上跌了出去,蛋臉跟粗糙的馬路面擦上。我感覺到痛,但最痛的不是這裡,是我的右腳被摩托車壓著。
        朦朧中,我見到地上有血跡。
        這一定是虛報年齡的最大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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