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大學聚會
 

        以前的大學聚會都是吃個火鍋晚餐,或是到某同學的家玩一晚,我更想像過有一天能豪爽一點,租個酒店宴會場,穿得豔美進場。但現世代的生意想法變成這樣,在工廠大廈裡窩藏了一間叫做Party Room的店鋪,利用工廈大面積的範圍打造一個專門Party all night的地方,什麼設備一應具全。
        當我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既是高興又是迷惘,因為他們不是結了婚就是已經變成黃面婆,但一提及當年的校園生活就興致勃勃。我有一個感覺大家都像是老人家想起小時候的點滴,這感覺很慘。而我最多聽到別人跟我說:「哇白曦,妳完全沒有老過耶。」我滿意地點點頭。
        可朋說她有事要辦晚點才到。我一人拿著啤酒,打算慢慢喝。在我環顧四周的時候,我見到一個人。我按耐不住走上前找他。
        「Hi。」
        他轉頭,那髮型變成90年代的模樣。我敢肯定他是唯一在這間房裡倒退時光的人,他有郭富城的瀏海。
        「哦?很久不見。」一昇說。見到我,他雙眼煥然一新。
        我想說,很久嗎?但想起一切不同了,便吃下原本的話,跟他直入話題:「聽說你跟可朋……不,你有聽說我失憶的事嗎?」


        「哦,有啊,高蒙告訴了我,但妳……」他上下打量著我:「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我指著自己的胸膛:「內心不一樣。」然後我記起了,便從袋中拿出我失憶的證明。
        他認真地拿來閱讀。
        「你的眼鏡呢?」
        「我做了激光矯視。」他把紙還我,一臉同情地對我說:「很難想像。」
        「總之,我聽說你跟可朋分了手。這是為什麼?」
        他摸摸自己的額頭。「妳明明已經不理了啊。」他喃喃自語。「這事很難說,但我們還是朋友。」
        「可是……」
        「妳可以別多管閒事嗎?」旁邊突然冒出另一個傢伙,他摟住一昇的肩膀說:「這是別人的事,妳怎麼變得這麼不成熟去為難人啊?」
        我狠狠地盯著這傢伙,我就知道大學聚會少不得這個高蒙。


        我拉上一抹假笑:「真好,這麼多年來你的口氣仍是這麼臭。」
        他相當不在乎,輕蔑地笑笑。我無視高蒙,跟一昇說:「你應該要知道有些東西得來不易的,別人就算了,我不多管,但這是你和可朋,我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你好好想清楚,趁現在仍未到最壞。」
        高蒙靠到牆上,拿著杯酒,聽得點點頭,然後又搭上一句:「怎麼聽起來這番話挺適合妳?」
        我瞪住他:「請你不要跟我說話。」
        「我……」一昇說話的樣子呆滯起來,他看著我背後的方向,我順著看去。
        是可朋,她一身全黑套裝加上魚網絲襪,不是她的南瓜頭根本不會認得出她。可朋從來都是走可愛路線,有時是簡約風,不曾像這般辣。
        她瞧見我,便朝我走來。
        「不會吧。」高蒙低語。
        我很滿意,主動上前迎接她。
        「有備而來喔。」


        她微微一笑,然後她的神色漸淡,面向高蒙他們。「許久不見。」這語氣像極剛才一昇說的開場白。
        「充滿驚喜呀。」高蒙笑說,順勢就伸手摸摸可朋的頭。
        我打走高蒙的手。「摸你的女朋友吧。」
        「妳可以別這麼記仇嗎?」
        「可要看看是誰害的。」
        「你們還沒和好嗎?」可朋問。
        「這次我可以告訴妳,自從我跟女友說妳的病情,說得很慘很慘,她聽完十分同情妳。所以我跟妳說,這是我們和好的良機,就是全靠妳不知真假的失憶病,不然妳認為我是怎樣可以出席這場聚會?」
        我忍無可忍,從袋裡拿出摺好的病歷證明,甩到他臉上。
        「你給我睜大你的屎眼看清楚,每一個字給我咬準音,看看有沒有造假成份!」
        他當然不會像一昇那樣認真拿來看,但叫做在他面前非看不可,便閱了幾行,但我很懷疑他識字嗎?
        他點點頭。
        我奪回證明書。「我也跟你說,我不需要你跟你女友的同情,我很好。」
        可朋在旁笑了:「感覺像是回到以前那樣。」
        我留意到一昇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可朋,但她沒分半點注意在他身上,吃盡力無視他。
        我本來想說些什麼,卻見到門那邊來了個不速之客。


        是……
        蔡正倫?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天殺的,他媽媽的!
        救命,他不止變成個叔叔,還抱著個嬰兒!
        媽呀,那是……他……
        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高蒙他們見到我的表情,也順著看去,他們卻一點兒也不驚訝。
        我的第二個反應是躲到高蒙身後,因為他比其他人高。
        「妳躲什麼啊?都33歲人了。」
        我清楚自己像個小女孩那樣躲,但沒辦法,誰見到前度不躲啊!?!?而且是明明消失了兩年的人!
        「她是26歲。」可朋說。
        「但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一昇補充。二人微妙的接話起來,氣氛突然有一絲曖昧,但很快就散了。
        我失憶的事其他人不知道?
        「對,不知道就好,是不是除你們以外沒有人知道我離婚了?」我從慌張中問。
        「是啊,要我代妳向他們宣布嗎?」高蒙得意地問。


        「不用!絕對不要!」
        誰會想讓前度知道自己淒慘的下半生?對方可是抱著個嬰兒啊,多麼荒謬,這七年來都做了什麼?
        「妳也無須這麼大反應吧?」高蒙說。
        「你這人真是一點兒都不懂得為他人設想,我對那混帳的記憶就在他甩我之後!兩年前!你還站在我這邊臭罵他一頓,現在是怎樣?你不討厭他了?」我抓住高蒙的襯衫,盡可能躲到不存在。求神拜佛不要讓他見到我。
        「我告訴妳,那之後你們講和了,和平地、正式地,散場。所以你不想讓人知道什麼的話,別這樣躲來躲去。」
        「沒辦法啊!我不躲,難不成跟他說『hey好久不見』?」
        可怕是,我瞄到這個混帳真的給我走過來。對呀對呀,他見到高蒙這幫人,就知道我會在這裡啊,我到底是失憶還是失聰了?聰明的聰。
        我想逃走,但高蒙這傢伙拉住我。我們拉拉扯扯,難看死了。
        「逃什麼?勇敢面對。」
        「你懂什麼?我是病人當然可以逃。」
        「他已經見到妳了。」
        「那又怎樣?是誰邀請他來的?這明明是我們系的聚會。」
        「哪有分的?大家都叫上認識的同學來。」
        「我不要留在這受罪!」
        「他來到了!」


        「我!」
        他媽的,他真的來到了,抱著他手中那可笑的小寶貝。對不起,請原諒我想拿起他的小寶貝甩到地上,然後痛罵他一頓:為什麼要離開我!?
        媽的,我好討厭,我好想走。
        我的臉色瞬間蒼白,慘過當病人。
        高蒙打趣地拉走其他人,還對我眨眼。我真想殺了他。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心臟也很不聽話地亂跳。我不想看他,但我拉不起自己逃跑,心底裡也很想聽他解釋,或是……我不知道。
        「許久不見。」
        怎麼每個人的開場白都搞這套?
        聽到他的聲音我更加不知所措,怎麼說?想念?懷恨?
        我冷漠地點點頭,情不自禁盯著他手中的寶寶看。我知道,這不是夢。「這是你的小孩?」所以我問了這種很白痴的問題。
        「嗯,妳不認得她了?童童,叫聲白姨姨。」
        我真的很怕自己穿高跟鞋來,因為我會他媽的踩斷。
        他是想死一百萬次對吧?什麼叫做「白姨姨」?我才不是姨姨!
        「是姐姐。」我咬緊牙關說,一邊說服自己眼前的人是未來人,他早就經歷過我生氣的時份,但我就是忍不住。「你現在過得很好對吧?」我幾乎紅著眼睛問,分不清是生氣還是傷心。
        「嗯,但她才剛兩歲,很多事都讓人操心。」


        顯然他不懂我在問個什麼,我卻不能自已。「我是問你有後悔嗎?你為什麼……你這樣做覺得是對的?你離開我……然後……」
        「小曦,事情都過去了,我亦有好好道歉,妳不是都放開了嗎?我們變好了,所以才有今天的家庭,為什麼要後悔當初的事呢?」他低頭看自己的女兒:「對嗎童童?」
        嘔心死了。
        「你……」
        「啊妳老公來了嗎?」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慶幸離婚的事尚未公開。
        他懷裡的寶寶開始哭。「喔,童童要找媽媽嗎?」
        說真的,見到他這個樣子,鬍子長得超醜,黑眼圈也深過我以前認識他的時候,我不知該有什麼樣的心情。想責罵他那時的消失,但又不能讓他知道我比他更不堪。他這副中年危機的樣子,白髮也快藏不住,簡直差過我老公……我是說那個……袁文駱,至少他的樣子沒那麼糟,還是個精神奕奕的男人,健康、高大、強壯。嗯,差不多這樣。
        「我們去找媽媽了。」他便離開我的視線。我倒想見見他的妻子是不是黃面婆,但萬一是個美女我想我不能接受。
        然後我感覺到高蒙從我後背走來,我便跟他說:「請告訴我他的老婆很醜。」
        「剛認識時很美。」
        我一口氣把手中的啤酒喝光。
        「怎樣?感覺如何?」
        我轉頭看他,他也滄桑了,臉上的皺紋比以前多得很,但性格就沒什麼差別。
        「你知道我很想痛罵他一頓的。」
        「還想揍他、怨他、大哭一場求他回來。」
        「沒有最後一部份。」
        「哈,耍不到妳。」他把自己手中的啤酒倒了給我。「喝了它,我們和好好嗎?」
        我盯著他,他動起自己的眉毛。
        「消氣嘛,這真是個好機會啊,我保證,盡可能滿足妳的需求,我女友會乖乖的,以妳的病為利。」
        我不想再聽他廢話,喝掉啤酒,再說:「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然後我走近窗邊,想要消化蔡正倫的事,但這隻高蒙沒放過我。
        「我認識妳這個表情,是在回想蔡正倫的事對吧。我告訴妳,妳真的放開了,所以妳絕對可以放開第二次。」
        「我老早就放開了,只是不甘心他仍堅持離開是對的。」
        「我告訴妳,之後的妳真的有想過大哭一場求他回來。」
        「騙人。」
        「真的,妳在袁文駱和前度之間想了一會知道嗎?」
        我皺眉。「兩個都不該選。」
        「妳沒想很久啦,反正蔡正倫回來的時候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真的有回來找我?」
        「他出現了,但沒要求跟妳重好,只是妳在瞎想。」
        「最好是這樣,騙子。」
        「是妳說無法信任一個人第二次,而且當時袁文駱條件好得很。」
        「你對蔡正倫這麼多意見,對袁文駱沒有嗎?」
        「呵,說來就好笑了,是他對我有意見,怕我對妳意圖不軌。」
        「嘖,小氣鬼。」
        「所以妳現在跟他同居?」
        「什麼?那個男人?當然沒有,離婚還幹嘛同居?」
        「這樣妳才能回復記憶啊。」
        「我沒這個打算。」
        「啊啊,妳當然不想。」
        我考慮了一會,才問出口:「你知道我和他為什麼離婚嗎?」
        「不知道。那時我們已經鬧翻了。」
        「沒有人知道真的很奇怪。」
        「他不肯講?」
        「我沒問他。」
        「那就去問。」
        我遲疑著。「他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是啊,居然肯娶妳。」
        「是我居然肯答應好嗎?」
        「喂,這天下的男人都受不了妳好嗎?連我也……妳知道的,有時真的受不了妳的臭脾氣。」
        「好啊,所以我是不婚主義,你也知道的,但為什麼我會跟那個男人結婚?」
        「我得說,他是我第一個覺得很了不起的男人,因為他能搞定妳。」
        我思考著,腦裡想起那個男人的身影,記起上一次他在我家樓下的私家車,記起他說陪我去銀行弄我的戶口。他……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就跟他的樣子一樣。在這世上啊,很難找了。」高蒙說。
        「你這是很了解他嗎?」
        「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對妳很好,然而我也很疑惑你們為什麼會離婚。」
        我轉身,回看場內的大學同學,說:「可能是不想變成他們這樣吧,不是黃面婆說是懷念以前,就變成中年與小孩。」
        他也回過頭來,不禁一笑:「誰都會這樣老掉吧?但這話不錯。」他指向一群人,又說:「每次聚會大家都分為成功一堆,單身沒錢的是另一堆。只要你有了家庭,你就贏了一仗。」
        「狗屎。」
        「現實是這樣玩。若然到了我們這些年紀仍是什麼都沒有,我們就會標籤為失敗。即使不被標籤,妳心裡還是會覺得自己落後一仗,挫敗感很容易找上門。一昇就是想脫離。」
        「什麼?」
        「可惜可朋不願結婚。」
        「不會吧?」
        「他們的事我們旁人真的很難理解,八、九年的感情是什麼樣子,妳和我都沒經歷過。」
        我低頭沉默起來。若然大家知道我已經離婚了,那麼剛開始的時候就不會熱情歡迎我了嗎?或是個失敗的象徵,但沒人在意那些重要的過程,只有可悲的結果被看見?
        「妳還要酒嗎?」
        我望著自己的膠杯見底。
        「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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