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地上,整條脊骨痛得入心。只見他拿著鐵鍋,張大嘴巴,把剩下的蜜糖水灌進去。這是個燒熱了的鐵鍋,他卻似乎不怕燙。

「噹」一聲,他把喝光了的鐵鍋,拋在地上,接著哈哈大笑了幾聲,又亂說了幾句話。

這是我已掙扎著站了起身,搶上前去想要抓他肩膀。怎料他神智雖亂,身手還是迅捷,一個閃身,就把我手避開。

我瞧他的臉,滿臉通紅,雙眼更是渾濁。

「李青博,你究竟是誰?」我問著。





他沒答話,臉色奇怪得緊。

「你是不是秋天藝術會的人?為什麼你會認識紫瑩?」我繼續問道。

「秋天藝術會」是我公司的代號。裡面每個殺手,都用「藝術家」的身分作掩護。我代號「八爪魚」,是個字畫家,偶爾會售出數百萬的作品。也就是我完成任務後的酬勞。為了掩飾,我還真的學過書法,寫得一手好字。

他也是沒答話。

「李青博,你跟紫瑩究竟有甚麼關係?」我問得急了,雙臂一伸,抓住他雙肩。這次他沒再閃避。





他朝我笑了笑。

「李如強,我一直跟你說話,你沒理過我⋯」他笑著說,臉上竟露出一種長輩的慈祥。

我瞧著他,心中一陣酸楚。

「你記得,當年我教你功夫時,說過師父會在你身上埋一個破綻,若你背叛師父,師父還有制你之法?你經常以後空翻作脫身之法。但你打後空翻時,後頸會賣給敵人。明白了嗎?」他定睛凝視我,這是一雙熟悉的眼睛。

「師父⋯」我腦中混亂,只喊了他這一聲。





「天快亮了,我們快上山看個日出。」他笑著說。

我點點頭,放開了他肩膀。怎料他一個蹌踉,竟爾摔倒在地。我忙蹲下來要扶起他,他身子軟癱,竟是站不起來。

「揹我上去⋯」他語音已是微弱。

我當即把他揹在背上,離了旅店,一直往那小懸崖走去。

這段路上,李青博在我背上,隱隱約約一直在說話。他說得很慢,但很清楚,也就這幾句話:

「小瑩說,她死後會有人找上我,一個比我更愛她的人。
其實我在喪禮上,已把你認了出來。只是想不到,找上我的會是你。
小瑩讓我答應她,把你的東西還給你。她指的是那戒指,但對我來說還有你武功上的破綻。
遇上你讓我想起她。小瑩沒有提及過你,但我看見她中有你,你中有她,你們其實很像。
如果可以的話,瞧在師父的份上,放過她吧。記住我的話。」





他把話說完後,又過了約莫五分鐘,我們已到了那小懸崖。這時還只凌晨五時多,天還未亮,處於天亮前最黑暗最混沌的狀態。

而我的心情,也處於最混沌的狀態。

我跟紫瑩分手後,過了好幾年,我才進殺手公司。我從來沒有想到,紫瑩跟公司會有任何關係。但她死前跟李青博拍過拖,而這李青博明明就是當年帶我入行的師父,他們究竟有甚麼關係?還是,這只是一個巧合?

還有,紫瑩叫我到沖繩,恰巧公司又派我到沖繩。這又是一個巧合?

我讓李青博好好的躺在草地上,等待著日出。我嘗試跟他說話,但他神志已失,看上去是苟延殘喘著。

我把外套除下,舖在他身上。坐在草地上,涼風帶著薄霧,迎面而來。

八年前,我給招攬到公司,見的第一個人,是公司的老闆。他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跟我見面。還一直背著我。所以,我從來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穿的是一套白西裝。他跟我說,殺一個人,就賺一百萬,問我做不做。





「我做。」當時我窮得發慌,倒是一口答應。

「有沒有不殺的人?」他問。

我側頭想了一會。

「我愛過的女人。」我答道。

當時他笑了,說介紹個美貌少女給我。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和地點,是紅磡一間酒店。我依時到達,遇上了公司的第二個人。

她就是孔雀魚。

「八爪魚你好,我是孔雀魚,今天起是你在『秋天藝術社』的聯絡人。我們⋯先洗個澡吧。」她說著,一張悄臉飛紅著。

「孔雀魚,你可以每次約我都穿這樣嗎?」我問了這個問題。





「為什麼呢?」她笑著問,帶三分俏皮。

「因為很漂亮。」我答道。

她笑了。

她也給我一個地址和時間,和一個公文袋。那地址,竟然是在沙地亞拉伯。我在公文袋找到一個假護照,一疊錢,和一張來回機票。於是,我依著到了沙地。

那是一間荒廢大廈的停車場。

當時我站在,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大的室內停車場。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把我嚇了一跳。

「八爪魚,我是秋天藝術社的人,我叫犀牛。你把你懂得的武術,耍一次出來給我看。」那聲音說道。





我知道他是躲在暗處,監視著我。

我知道他就是孔雀魚說的那人。於是我把從小練到大的中國武術,一套套的耍出來。正當我打著一套「十二路譚腿」時,他又開口了。

「三天之後,如果你還活著,同樣時間在這裡等。」他說。

正當我在思考他這話的意思時,三十多個持著刀包著頭的大漢,衝入來了。我嘴角一揚,猱身直上,左額卻先給削去一塊。正當我滿以為打的是草包,卻發現他們個個都是硬爪子。最後,我滿身刀痕,最後從窗子逃走了,摔了三層樓,挨著沒死。

三天之後,我每走一步都是痛的,到了那停車場。

「你很好呀,一身中國傳統武術,年紀輕輕,外家功夫已是登峰造極。打架不用我教。這三個月我會教你殺人。」他說道。

他自己包得像中東人一樣,唯一露出的眼睛,都給太陽眼鏡遮住。所以,三個月裡,我從來沒見過他面目。

原來,我的名號「八爪魚」是他起的。在沙地亞拉伯的三個月裡,他教了我大部分當殺手的技能,也讓我武藝精進不少。他雖然說話粗聲粗氣,但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最後,他和我打了一架。

那天也是在停車場裡,我們打了個平手。但我感覺到,他沒有全力以赴。

「師父在你身上埋一個破綻,若你背叛師父,師父還有制你之法。」最後,他說了這句話,也把太陽眼鏡摘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睛。此後我回到香港,他繼續留在沙地亞拉伯。

關於他的一切,我全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名號叫「犀牛」,負責中東地區的訂單。

八年後的這一刻,他正躺在我身旁。我倆為了紫瑩的一封信,一起等待著富士山的日出。


可惜最後,李青博沒看見那日出。

他是李青博,也是犀牛,也是我師父,也是紫瑩的前度。他一直嘗試跟我解釋著這一切,但我沒在聽。到我把耳朵打開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大概這就是我師父吧。

我在他緊握的拳頭裡,找到紫瑩押給他的戒指。這是他教的。一個人可以跨越死亡,留下的唯一訊息,就是握一個拳頭。

我陪著他,坐了一個早上。幸好我找到這偏僻之地,一個早上都沒人來打擾。我在他身旁跪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了。 

反正他死於糖尿病發症,死因沒可疑。明顯地,這也是他計算之內的。

下山的路只是二十分鐘,不知為我竟有種「長路漫漫」的感覺。回到旅店,我不願跟店員對話,也就直接爬上二樓的窗子。草草收拾好行裝,放了一疊日元在地上,還是趁早離開吧。

「不如也到犀牛的房間看看?」我自然自語說。

於是,我到了他房間,房門沒鎖。他的房間除了一隻大鐵鑊,和兩隻破碗,都沒甚麼特別。只是,我突然一件事。

我到了浴室,關了門窗,用花灑放著熱水。不一會兒,浴室裡已是蒸氣彌漫。

鏡中隱隱出現了幾個字:
「小徒兒,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我站在當地,兩行眼淚竟爾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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