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開咗間新網吧（非打手）: 楔子

楔子
        「老細，一罐可樂。」

        「又飲可樂？同學你都喺度打咗五個鐘機，飲咗差唔多十罐可樂喇……唔使返屋企做功課咩？」

        我望向櫃檯下矮得幾乎看不見的人影。他穿着校服，從一點鐘不過一會便一直坐到了六時。我有聽到過他的同學叫他做「廢柒」，但顯然對我而言這是個不可能叫出來的稱謂。

        「廢柒」見我坐在櫃檯裏，幾無反應，便嚷︰「屌你個閪拎就拎啦，話之我飲到糖尿定打到瘁死咩，關你撚事？」    

        他一把往桌上扔下一堆「大餅」，不容我置喙，便逕自走到我身後，打開雪櫃門，奪走一罐可樂。





        「喂，呢度員工先入得㗎喎。」「得啦，你係老細你話事吖嘛。」「我都話我唔係老細咯。」「收皮啦日日都得你一個，你話你唔係老細？」「呢一更係我啫，我真係唔係老細……」「得得得，我就復活喇你慢慢。」一輪鬥嘴結束，他拿着可樂便回自己坐位去。我逐顆清點他留下的硬幣，正好是五元。

        現在方過了六點，等到凌晨一點芒果才會來接更，我還要無所事事七個鐘。噢，真是悶透頂。但我又不能夠做其他雜務，唯有一邊呆坐一邊打連登故。幻想著芒果現在應該是拖着他編號13的女朋友在香港某處山頭看日落，一邊感受美景的震撼，一邊感受香車的震動。

        屌那星。

        時鐘嘀嗒嘀嗒跳動著，空氣涼颼中透著說不出的悶焗，還有空氣清新劑刺鼻的檸檬香氣。這一層近四千呎的舖位，井然放置了八十多個機位。到了這個時分，必然座無虛席。奇怪的一幕往往在這刻發生。Band1的男拔乖學生，可以和身邊一個滿身刺青的擁有古銅色肌肉的壯碩漢子勾肩搭膊，討論《英雄聯盟》戰局變幻。我對這些遊戲通通一知半解，唯有《文明帝國VI》是我間中和芒果會玩的電子遊戲。芒果愛煞了這系列的遊戲，更堅持一定要在網吧系統裏安裝。我再三堅持《文明帝國VI》遊戲時間過長，但他不聽人勸——說真的，我也很少見有顧客來這裏玩《文明帝國VI》。會來這裏的大槪都是好勝熱血的青少年，應該只有《英雄聯盟》——屌好撚冗氣！應該只有LOL、Overwatch、CS:GO、PUBG諸如此類的遊戲才更受歡迎吧！

        不過網吧開張之後，我和芒果輪流坐檯，也有一個月沒有一起玩遊戲了。由朋友變成商業夥伴，這種關係著實令我不太習慣，尤其我只是個不諳世事的Fresh Grad小薯。反正網吧發展也將步入正軌，估計第二個月盈餘不減，芒果也早已盤算拼著倒貼也要把生意做大，不如索性便多聘兩個助手回來。





        我胡思亂想著，忽然看見了一道細小的身影。他穿著大一個碼的不合身T-shirt和破爛的淺藍色牛仔褲，身高大約一米五，和「廢柒」差不多，應該也和他一樣是中二三的學生。他在大門徘徊一周，目光忽爾投到大廳，忽爾投到櫃檯，我還未看清他容貌，他就著走廊昏紅的燈光，竄進了網吧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著有點眼熟，或者是熟客吧。開業都一個月有多了，有認得的熟客，毫不稀奇。就像是剛才來買可樂的「廢柒」，幾乎每一日都會來打機，每一次來櫃檯買可樂都要和我拌兩句嘴才心安。我更加知道他最愛的遊戲是LOL，由S3第三季開始玩到了現在，熱愛輔助位，最常用的英雄角色是塔里克。我曾偷聽到過他的往事，據說塔里克這個角色被回爐重造時「廢柒」茶飯不思，在按下「更新」之後更在家裏短暫暈倒…… 

        希望「廢柒」不會在我們的網吧裏暈倒吧。這才開業一個月，我可不想網吧被歇業。

        「老細……唔該……」才想到一半，「廢柒」又來到櫃檯前了。坦白說，他的高度實在令人不敢恭維，要不是過氣的蛋撻頭太搶眼，我不大可能看見他。

        他屢教不改的「老細」稱謂氣笑了我，「都話我唔係老細咯，你可以叫我『菲林哥』，或者『林哥』，唔好再叫老細喇！」





        「得啦名呢啲都係表面嘢啫，」「廢柒」忽然講出似有深度的說話，但我肯定他並無深意，只是嫌我麻煩。「我要加鐘啊，Account又無時間喇。」

        「加10個鐘，40蚊。」我說道，對他的消費習慣已經習以為常，但仍忍不住又勸一句，「打咁耐機唔健康啊，早啲返去做功課温書瞓教啦。」

        「廢柒」顯然對我「倒自家米」的說話見慣不怪了。他對我這番話連回應、給予反駁的興趣都欠奉。

        「戶口冧吧係167367係咪？」我連他在網吧的戶口號碼都已經記住了。只見「廢柒」在桌上放下一張綠鈔，然後旁若無人地走進櫃檯裏，在雪櫃取去了兩罐可樂。手法之自然，實在令我嘆為觀止。要不是他年紀太輕（我猜他今年十四歲），我一定會為芒果聘任他作「初級駐場總務助埋」。嗯，「初級駐場總務助理」這個名字不錯，放上Jobs Market肯定大把大把的失業廢青前來應徵。

        「廢柒」看著我在電腦裏噼啪操作一輪，問道，「搞掂未？」等到我肯定的點頭，他便又舉步要走。我忍不住問道︰「喂，你都幫襯咗成個月啦，我都未知你叫咩名，點稱呼你啊？」

        「廢柒」用詫異、詭秘、猥瑣、愕然交雜的眼神望著我，不禁令我懷疑自己的性取向，也懷疑他的性取向。雖然我承認這撘訕技巧令人尷尬得無以復加。

        呸，就算我搞Gay都唔會搞佢！





        「倒米。」他似乎不太適應被搭話，匆匆說完便坐回機位去了。

        「吓？」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甚麼。

        他沒有再回應了，因為已經戴上了耳機，甚麼都聽不見。

        我仍在沉思「倒米」是甚麼意思，我確定我他朋友耳裏聽見的外號是「廢柒」而不是「倒米」。

        沉思之際，芒果傳來了一段Whatsapp錄音︰「喂，菲林，我今晚有嘢做返唔到嚟，你一點零就收舖啦吓。」

        從未見過如此不負責任的老闆。我敢打賭，他所謂的「有嘢做」不過是和女朋友出街上床，絕對不是甚麼緊急事情。幸好他從沒有標榜這裏是24小時營業的網吧；熟客們大槪也知曉這裏深夜不定時開業，反正歇業了便去附近街口的「星X網絡」再戰便是。（芒果你大可以放心，我絕對不會在自己的文章裏為其他網吧賣廣告。）因便在大門掛上了「一時打烊」的大號木牌，並將所有機位的電腦Wallpaper轉成了醒目的「一點收舖」字樣。

        不知該叫「廢柒」還是「倒米」的男孩在十一點多便離開了。算來他在網吧打了十個小時遊戲（中間有去山東街買了個炸雞餐），如果計算《英雄聯盟》每三十分鐘一局，都足足玩了二十局。果然年輕就是本錢。

        他彷彿知曉我心中的疑問，臨走前在櫃檯留下了一張字條︰        噢，原來「袂」字是這樣發音，我一直都以為讀「央」。他父母還真是會開玩笑，給他改這樣一個名字，誰能夠不給他改花名？原來「廢柒」既是花名，「倒米」也是。

        臨走前他又買了一罐可樂，本日第十三罐可樂。我認為網吧有必要聘請一位懂急救的助手，以防萬一。

        他和朋友走了之後，網吧冷清了少許，或許是早已知道網吧一點鐘關門，機友們早早便去了別家再戰。

        十二點半，沒有新客，準時關門。熄掉了冷氣，空氣中的呼呼聲立時減了一半，只剩下抽氣扇和空氣清新機還在運作。時鐘一秒一秒的跳動，嘀嗒得更響了。

        關機。熄燈。拉閘。

        唏哩嘩啦。是鐵片磨擦的鏗鏘交響。轟。閘門落在了地上。我熟練的扣上鎖頭，然後便從老舊的水泥樓梯走到地下。凌晨一點的旺角，人流未減多少，但也足夠單車在彌敦道上穿梭騰挪。單車便隨意靠在巷口裏。我騎著單車轉出大街，很快便沒入了人群之中，不見其影，只在霓虹光色、人潮嘈雜中，依稀聽見舊式單車的鈴鐺叮叮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