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間新網吧?
        每個人都有過夢想。

        我曾經夢想過統治世界。

        我夢想過自己會變成超人,穿著一條紅色內褲,馳騁於宇宙中,急人所急,濟人所危。

        我夢想過自己二十歲便做了特首。

        我還夢想過自己成了醫生,在人流最多的地方開了間診所,人人走過都可以見到「西醫何飛霖」的白底黑字招牌。





        我吃著「蜂蜜星星」穀類早餐,看著十四吋的大牛龜電視盒裏傳出多啦A夢由林保全配音的笑聲。在我出生的幾個月後,不列顛尼亞號在《天佑女王》播放裏駛出了維多利亞港,叮噹也換了新名字。

        望著大雄又一次遭到挫敗,我心裏想,我長大後一定不會像他那樣失敗。

        然而夢想往往不能夠成為現實。如果夢想統統都能夠成真的話,那麼夢想也就不叫夢想了。

        一年一年過去了,我學會了超人原來只是電影;現在世界提倡和平,不會有人統治世界;《基本法》說過人要四十歲才能做特首;讀文科的我不可能做到醫生。

        考完第二屆DSE,成績平平,進了口碑平平的大學、口碑平平的學系,二級榮譽畢業。人生除了考政府工以外,似乎並無甚麼希望。早年學會的沖咖啡,除了在家自娛自樂,也毫無用武之地。





        CV像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頭。我在旺角用二十塊買了個布偶,寫上「HR」二字,然後買了一盒針將之紥成刺蝟。

        不如此難洩心頭之忿。天下所有麻撚煩濕鳩HR,吔屎啦你哋!

        我在貨倉做深夜更,做過侍應,等等等等,然而沒有一份工作能撐過兩個月。最近在星巴克做了一個月,被內地人顧客投訴,丟了工作,又失業了。

        畢業一年,被炒魷四次,我有望在有生之年試勻三百六十行。

        屌那星!





        電視剛播完午間新聞,宣傳易一遍又一遍代表大台呼籲港人移民,放在茶几上的電話響了。來電的是芒果。

        「喂,菲林你係咪又俾星巴克炒咗喇?」芒果熱情地打招呼,第一句便是奚落我。

        「呢句聽落有語病……我明明淨係俾Starbucks炒咗一轉,何來嘅又?」我自認為這樣反駁不落下風。

        「即係炒咗啦?」芒果絲毫沒有疑問的語氣,只是極恥笑之能事。

        「炒咗咪炒咗!屌佢老味個客真係戇鳩鳩,咁小事……」我正要向他訴苦,芒果便「軏」一聲打斷了我,「得喇得喇,我聽細Sam講過。」細Sam是我們的朋友。

        「有大生意,做唔做?」

        此言一出,震驚了我。我清楚他的家底不乾淨。不過我們相處遊玩沒有必要計較他家裏那些門路。他也確實不像是黑道中人,只是一直給我們一眾大學朋友二世祖的形像。既然他刻意隱瞞自己的出身,我們也沒有必要斤斤計較,橫豎他也沒有害我們的意思。





        但此刻我縱然不想和他提起他家裏背景,還是不禁驚恐道︰「喂我唔運毒啊!」

        一想及那些失足青年,我便毛骨悚然,沒想過芒果是這樣的人!

        「諗咩啊大佬,開舖做正經生意啊……」芒果似乎也猜到我的想法,隨即澄清。

        呼……幸好,是我誤會了。

        電話那頭繼續傳來芒果的磁性聲音︰「我而家喺屋企,你過嚟吖,順便打兩舖CIV6!」然後便掛掉了電話,似乎吃定了我不會拒絕。的確,我現在除了吃飯外,便是在家裏看求職資訊……

        此去芒果家裏,不遠不近,也需一小時車程。我也懶得作甚打扮,隨意披了一件U記外套,穿起牛仔褲便出門去了。父母今晚加班,也不會有晚飯,芒果家人甚傳統,凡接待客人必留人共進晚餐,正好省下三四十元。

        下樓北走兩三分鐘,即到天光道巴士站,正巧截到了要搭的5號巴士,在彩虹邨碧海樓下車,同站搭上91號巴士,到得打鼓嶺新村下車,正好是五十分鐘。甫一下車,便見到芒果在巴士站等候。

        芒果是我大學Ocamp認識的組員。





        他本名文國安,「芒果」是他在Ocamp告知我們的昵稱,並不是誰給他改的花名。我們都是讀管理學系,互相抄功課、Take attendence自不消提,更加隨機派到了同一個宿舍位,只能說一切都是緣份。更甚者,身邊不乏人常說我和芒果有「夫妻相」,勸我多做護膚、去打Botox、整理髮型,便可以和芒果有七、八成相似。

        也就無需再加解釋我和他十分相熟的因由。

        他瞥見了我下車,便走上來熱情地熊抱,笑說︰「進來再說!」引著我走下山路。這帶多是村屋,各家各戶養的大狗都凶惡得很。芒果知我素來怕狗,便拉著我的手走在我身前。他家約莫三四千呎,是一幢獨立屋,外面還有小庭園可供散步,均係私產。剛走進大廳,便看見叔叔在沙發上正襟危坐,邊品茶邊看報紙。據文叔叔介紹,這套玉茶具是套價值不菲的古董。整個客廳以至飯廳都是中式裝潢,屏風、字畫都一應備齊,飯桌是酸枝木製的八仙桌。

        文叔叔為人古樸,對著後輩不苟言笑。他從不提起關於自己的事情,交談時倒是關心我和芒果的學業居多。結合芒果對自身背景的遮掩,我猜他要麼是羞於和後輩提起自己不光彩的身份,要麼是不想後輩渉足其中;或許兩者兼有。

        「阿霖嚟嗱?隨便坐。」他攤平報紙置在茶几上,用水壺權充鎮紙壓著,抬頭與我招呼,「無耐前買咗啲乾果,喺飯檯,你隨便食;廚房都有生果,你嚟得多,我唔招呼喇。」

        又寒喧了幾句近況,我自然不欲提自己失業的事情,便說一切安好,搪塞了事。文叔叔也不深問,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拿起報紙。我和芒果識趣的上樓。

        樓上才是西式、現代裝修。多是簡約風,有點像走進了「無良印品」。芒果買了一整套沖咖啡設備,放在閣樓裏,不知道和我有無關係。





        「Cappuccino,thanks。」芒果愜意地攤在了閣樓小廳裏的沙發上。

        「又當我係兵?」我開玩笑道,其實要不是他錢多無處花,我才沒有機會擺弄這些架撐。每次我來他家裏作客都會沖三兩杯咖啡。

        打開貯放咖啡豆的單向通氣罐,咖啡豆傳來甘甜的蜜糖香氣,色澤暗淡,沒有油光,顆糖碩大,是中度烘烤的帕卡瑪拉(Pacamara,一種咖啡豆,產自中南美州)無疑。芒果對咖啡了解不深,他買咖啡豆自然問貴而不問質。不過帕卡瑪拉確實是極上品的咖啡豆。「有無Mandheling?」(曼特寧,產自印尼的咖啡豆品種)

        「咩Mending話?」芒果聽不清楚,茫然問我。

        「……問你都嘥氣。」我無奈地打開他存放其他咖啡豆的櫃桶,果然看見了標記「Mandheling」的罐子,是深度烘焙處理的。這罐放得稍微久了,能看見豆上的油光微亮。不過又不是開舖賣咖啡,不必深究這些。

        我用勺子將兩種咖啡豆各裝起各半,放在手動磨豆器裏,用最精細的磨臼研磨,「喂,你又話又生意,唔會就係叫我嚟沖咖啡打CIV6啊嘛?」

        芒果一聽此言,登時坐直了身子,他故作玄虛道︰「唔係呃你,真係有大生意。」他又壓低了聲調,生怕被文叔叔聽見,「我老竇話我靠炒股揾食好唔得掂,話驚一個浪冚埋嚟我就聽玩完,想我做返啲正經嘢。我第一時間就諗到你!」話到尾段,聽著有些興奮的語氣在其中。

        「我?咪玩啦,我返兩個月工俾人炒一鑊,你無嘢吓嘛?」我苦笑道,雖然我不是三大畢業,但大學畢業生如此淒慘,確實不是易事。





        「就係你!其他同學個個有工做,得你一個輸到無得再輸,我唔揾你揾邊個?」芒果說出來理直氣壯,「更何況你是我最好的兄弟,當然有好嘢係益你啦!」

        雖然後半句聽起來令我頗覺感動,但我深信前半句才是他的真實想法。

        芒果見我不置可否,他用更激昂的語氣說道︰「我哋兩個,一個輸得起, 一個無嘢輸,一於自己做老細,玩壇大嘅!」

        「讀BBA啫,做老細話咁易咩……」我自然不會將我心中的真實想法宣之於口,只是敷衍問道︰「咁你諗住做咩生意?」

        「有無睇近排香港開咗第一間電競專用場地?」芒果悶聲假裝神秘問道。

        咖啡豆研磨好了,放到意式咖啡機裝粉的把手裏,壓得密實了,裝回機中鎖緊。然後倒出一杯牛奶,放在酒精燈上加熱。芒果一動不動的看著我行雲流水的動作,嘖嘖稱奇。做完了這些,我才應道︰「無點留意,香港有人打機咩?」

        ——能夠問出如此問題,只能說明我不打機,以及我的無知。

        果不其然,芒果頓時「跳掣」︰「你都痴孖筋!而家香港不知幾多人打機!嗰間電競館生意不知幾好……」他喋喋不休地開始講經,只有不足一成是我能聽明白的,其餘統統是電競術語。

        我只看著鮮奶加熱到略微燙手,便吹滅了酒精燈,拿奶泡壺蓋蓋著來回抽插把手將牛奶打至起泡。完成了以後,我便預備咖啡杯放到沖調機的滴口下。按動開關出水。

        芒果說到唇乾舌燥︰「……所以我哋開喺旺角一定有得諗——沖好未?」如果不是他問「沖好未」,我應該不會聽進任何東西。

        「咩話?」

        「頂你個肺吖……你有無聽到過……」

        「哦,就沖好。」

         「屌!」

        二十秒過去,咖啡機沖出來的汁液開始轉黃,我便關了機。此時廳內已是醇香四溢。帕卡瑪拉的糖香和曼特寧苦中帶甘的堅果香味混和在一起,這樣的Expresso味道更為豐富。不同咖啡豆味道香氣各有不同,混合起來更加千變萬化。但這還未是Cappuccino。

        加進奶泡,最後抖手拉一個葉狀花紋,Perfect。

        咖啡放到杯墊上,芒果急不及待的呷了一口,先是讚嘆︰「你手勢係真係好,可以去開舖!」

        「你去上環行兩轉,嗰度先多大師傅,我呢啲業餘嘅係嚟搞笑㗎咋。」這不是自謙之辭,我確實不知道自己沖咖啡水平如何,證書倒是考過,但喝過我沖的咖啡的人不多。星巴克那些地方,不提也罷。

        他一咂嘴,不再探討我的手藝︰「所以你覺得開網吧呢個計劃點?」

        我大驚失色︰「你真係諗住自己做生意?」

       「屌……我啱啱咁耐都係白講,算喇我同你再講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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